○作诗之旨舜曰:「《诗言志》。」此诗之本也。《王制》:「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。」此诗之用也,荀子论《小雅》曰:「疾今之政以思往者,其言有文焉,其声有哀焉。」此诗之情也。故诗者王者之迹也。建安以下泊乎齐、梁,所谓辞人之赋丽以淫,而于作诗之旨失之远矣。
唐自居易《与无微之书》曰:「年齿渐长,阅事渐多,每与人言,多询时务。每读书史,多求理道。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,歌诗合为事而作。」又自叙其诗,关于美刺者谓之讽谕诗,自比于梁鸿《五噫》之作,而谓:「好其诗者,邓鲂、唐衢俱死,吾与足下又困踬,岂六义四始之风,天将破坏不可支持邪?又不知大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邪?」嗟乎,可谓知立言之旨者矣。
晋葛洪《抱朴子》曰:「古诗刺过失,故有益而贵;今诗纯虚誉,故有损而贱。」
○诗不必人人皆作古人之会君臣朋友,不必人人作诗。人各有能有不能,不作诗何害?若一人先倡而意已尽,则亦无庸更续。是以虞廷之上。皋陶庚歌,而禹、益无闻,古之圣人不肯为雷同之辞、骈拇之作也。柏梁之宴,金谷之集,必欲人人以诗鸣,而芜累之言始多于世矣。
尧命历而无歌,文王演《易》而不作诗,不闻后世之人议其劣于舜与周公也。孔子以斯文自任,上接文王之统,乃其事在《六经》,而所自为歌止于「龟山」、「彼妇」诸作,何寥寥也。其不能与?夫我则不暇与?
宋邵博《闻见后录》曰:「李习之与韩退之、孟东野善。习之于文,退之所敬也。退之与东野唱酬倾一时,习之独无诗,退之不议也。尹师鲁与欧阳永叔、梅圣俞善,师鲁于文,永叔所敬也;永叔与圣俞唱酬倾一时,师鲁独无诗,永叔不议也。」
《五子之歌》适得五章,以为人各一章,此又后人之见耳。
《胃阳》,秦世子送舅氏也,而晋公子无一言。尹吉甫作《嵩高》之诗以赠申伯,《民》之诗以赠仲山甫,《韩奕》之诗以赠韩侯;而三人者不闻其有答,是知古人之诗不以无和答为嫌。
○诗题三百篇之诗人,大率诗成,取其中一字、二字、三四字以名篇,故十五国并无一题,雅颂中间一有之。若《常武》,美宣王也,若《勺》、若《赉》、若《般》,皆庙之乐也。其后人取以名之者一篇,曰《巷伯》。自此而外无有也。五言之兴,始自汉魏,而十九首并无题,郊祀歌、铙歌曲各以篇首字为题。又如王、曹皆有《七哀》,而不必同其情;六子皆有《杂诗》,而不必同其义,则亦犹之十九首也,唐人以诗取士,始有命题分韵之法,而诗学衰矣。
杜子美诗多取篇中字名之,如「不见李生久」,则以《不见》名篇;「近闻犬戎远遁逃,」则以《近闻》名篇;「往在西京时」,则以《往在》名篇;「历历开元事,」则以《历历》名篇;「自平宫中吕太一」,则以《自平》名篇;「客从南溟来」,则以《客从》名篇。皆取首二字为题,全无意义,颇得古人之体。
古人之诗,有诗而后有题;今人之诗,有题而后有诗。有诗而后有题者,其诗本乎情;有题而后有诗者,其诗徇乎物。
○古人用韵无过十字《三百篇》之诗,句多则必转韵。魏、晋以上亦然。宋、齐以下,韵学渐兴,人文趋巧,于是有强用一韵到底者,终不及古人之变化自然也。古人用韵无过十字者,独《闷宫》之四章乃用十二字,使就此一韵引而伸之,非不可以成章,而于义必有不达,故末四句转一韵。是知以韵从我者,古人之诗也;以我从韵者,今人之诗也。自杜拾遗、韩吏部,未免此病也。
叶少蕴《石林诗话》曰:「长篇最难,魏晋以前诗无过十韵者,盖使人以意逆志,初不以序事倾尽为工。至老杜《述怀》、《北征》诸篇,穷极笔力,如太史公纪、传,此固古今绝唱。然《八哀》八篇本非集中高作,而世多尊称之,不敢议,如李邕、苏源明诗中极多累句,馀尝痛刊去,仅各取其半,方为尽善。然此不可为不知者言也。」
诗主性情,不贵奇巧。唐以下人有强用一韵中字几尽者,有用险韵者,有次人韵者,皆是立意以此见巧,便非诗之正格。
且如孔子作《易·象象传》,其用韵有多有少,未尝一律,亦有无韵者。可知古人作文之法,一韵无字则及他韵,他韵不协则竟单行。圣人无必无固,于文见之矣。
○诗有无韵之句诗以义为主,音从之。必尽一韵无可用之字,然后旁通他韵,又不得于他韵,则宁无韵。茍其义之至当,而不可以他字易,则无韵不害。汉以上往往有之。「暮投石壕村,有吏夜捉人」,两韵也,至当不可易。下句云:「老翁逾墙走,老妇出门看,」则无韵矣,亦至当不可易。古辞《紫骝马歌》中有「春谷持作饭,采葵持作羹」二句无韵。李大白《天马歌》中有「自云在青天,丘陵远崔嵬」二句无韵。《野田黄雀行》首二句「游莫逐炎洲翠,栖莫近吴宫燕」无韵。《行行且游猎篇》首二句「边城儿生年,不读一字书」,无韵。
○五经中多有用韵古人之文化工也,自然而合于音,则虽无韵之文而往往有韵,茍其不然,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,终不以韵而害意也,《三百篇》之诗,有韵之文也,乃一章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韵者,如「瞻彼洛矣,维水泱泱」之类是矣。一篇之中有全章不用韵者,如《思齐》之四章、五章,《召》之四章是矣。又有全篇无韵者,《周颂·清庙》、《维天之命》、《吴天有成命》、《时迈》、《武》诸篇是矣。说者以为当有馀声;然以馀声相协而不入正文,此则所谓不以韵而害意者也。孔子《赞易》十篇,其《彖象传》、《杂卦》五篇用韵,然其中无韵者亦十之一。《文言》、《系辞》、《说卦》、《序卦》五篇不用韵,然亦间有一二,如「鼓之以雷霆,润之以风雨。日月运行,一寒一暑。乾道成男,坤道成女。」「君子知微知彰,知柔知刚,万夫之望。」此所谓化工之文,自然而合者,固未尝有心于用韵也。《尚书》之体本不用韵,而《大禹漠》:「帝德广运,乃圣乃神,乃武乃文,皇天眷命,奄有四海,为天下君,」《伊训》:「圣漠洋洋,嘉言孔彰,惟上帝不常。作善,降之百祥;作不善,降之百殃。尔惟德罔小,万邦惟庆;尔惟不德罔大,坠厥宗。」《太誓》:「我武惟扬,侵于之疆。取彼凶残,我伐用张,于汤有光。」《洪范》:「无偏无陂,遵王之义;无有作好,遵王之道;无有作恶,遵王之路;无偏无党,王道荡荡;无党无偏,玉道平平;无反无侧,王道正直。」皆用韵。又如《曲礼》:「行前朱鸟而后玄武,左青龙而右白虎,招摇在上,急缮其怒。」《礼运》:「玄酒在室,醴在户,粢醍在堂,澄酒在下。陈其牺牲,备其鼎俎,列其琴瑟,管磐钟鼓。修其祝嘏,以降上神。与其先祖,以正君臣,以笃父子,以睦兄弟,以齐上下,夫妇有所,是谓承大之祜。」《乐记》:「夫古者,天地顺而四时当,民有德而五谷昌,疾不作而无妖祥,此之渭大当。然后圣人作,为父子君臣,以为纪纲。」《中庸》:「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,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,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,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。」《孟子》:「师行而粮食,饥者弗食,劳者弗息,胥谗,民乃作慝。方命虐民,饮食若流,流连荒亡,为诸侯忧。」凡此之类,在秦汉以前诸子书并有之。太史公作赞,亦时一用韵,而汉人乐府诗反有不用韵者。
○易韵《易》之有韵,自文王始也,凡卦辞之繁者时用韵。《蒙》之「渎」、「告」,《解》之」复」、「夙」,《震》之「」、「哑」,《艮》之「身」、「人」是也。至周公则辞愈繁,而愈多用韵。疑古卜辞当用韵,若《春秋传》所载懿氏之「锵」「姜」、「卿」、「京」,骊姬之「渝」、「羭」、「莸」、「臭」,伯姬之「」、「贶」、「偿」、「相」、「姬」、「旗」、「师」,「丘」、「孤」、「弧」、「姑」、「逋」、「家」、「虚」,鄢陵之「蹙」』、「目」,孙文子之「陵」、「雄」,卫侯之「羊」、「亡」,「窦」、「逾」。又如《国语》所载晋献公之「骨」、「猾」、「ㄏ」,《史记》所载汉文帝之「庚」、「王」、「光」,《汉书·元后传》所载晋史之「雄」、「乘」,「崩」、「兴」,皆韵也。故孔子作《彖象传》用韵,盖本经有韵而传亦韵,此见圣入述而不作,以古为师而不茍也。
《彖象传》犹今之笺注者,析字分句以为训也;《系辞》、《文言》以下犹今之笺注于字句明白之后,取一章一篇全书之义而通论之也,故其体不同。○古诗用韵之法古诗用韵之法大约有三:首句、次句连用韵,隔第三句而于第四句用韵者,《关雎》之首章是也,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用韵者源于此;一起即隔句用韵者,《卷耳》之首章是也,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;自首至末,句句用韵者,若《考》、《清人》、《还》、《著》、《十亩之间》、《月出》、《素冠》诸篇,又如《卷耳》之二章、三章,四章,《车攻》之一章、二章、三章、七章,《长发》之一章、二章、三章、四章、五章是也,凡汉以下诗若魏文帝《燕歌行》之类源于此。自是而变则转韵矣。转韵之始亦有连用、隔用之别,而错综变化不可以一体拘。于是有上下各自为韵,若《兔》及《采薇》之首章,《鱼丽》之前三章,《卷阿》之首章者。有首末自为一韵,中间自为一韵,若《车攻》之五章者。有隔半章自为韵,若《生民》之卒章者。有首提二韵,而下分二节承之,若《有替》之篇者。此皆诗之变格,然亦莫非出于自然,非有意为之也。
先生《音学五书》序曰:《记》曰:「声成文谓之音。」夫有文斯有音,比音而为诗,诗咸然后被之乐,此皆出于天而非人之所能为也。三代之时,其文皆本于六书,其人皆出于族党库序,其性皆驯化于中和,而发之为音,无不协于正。然而《周礼》大行人之职,「九岁属瞽史,谕书名,听声音」,所以一道德而同风俗者,又不敢略也。是以《诗》三百五篇,上自商颂,下逮陈灵,以十五国之远,千数百年之久,而其音未尝有异。帝舜之歌,皋陶之赓,箕子之陈,文王、周公之系,无弗同者。故三百五篇,古人之音书也。魏晋以下,去古日远,词赋日繁,而后名之曰韵,至宋周容、梁沈约,而《四声之谱》作。然自秦汉之文,其音已渐戾于古,至东京益甚,而体文作谱,乃不能上据雅、南,旁摭骚、子,以成不刊之典,而仅按班、张以下诸人之赋,曹、刘以下诸人之诗所用之音,撰为定本。于是今音行而古音亡,为音学之一变。下及唐代,以诗赋取士,其韵一以陆法言《切韵》为准,虽有「独用」、「同用」之注,而其分部未尝改也。至宋景之际,微有更易,理宗末年,平水刘渊始并二百六韵为一百七韵。元黄公绍作《韵会》因之,以迄于今。于是宋韵行而唐韵亡,为音学之再变,世日远而传日讹,此道之亡盖二千有徐岁矣。炎武潜心有年,既得《广韵》之书,乃始发悟于中而旁通其说,于是据唐人以正宋人之之失,据古经以正沈氏、唐人之失,而三代以上之音,部分秩如,至赜而不可乱。乃列古今音之变而究其所以不民为《音论》二卷;考正三代以上之音,注三百五篇,为《诗本音》十卷;注《易》为《易音》三卷;辨沈氏部分之误,而一一以古音定之,为《唐韵正》二十卷;综古音为十部,为《古音表》二卷。自是而《六经》之文乃可读,其他诸子之书离合有之,而不甚远也。天之未丧斯文,必有圣人复起,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。
○古人不忌重韵杜子美作《饮中八仙歌》用三「前」、二「船」、二「眠」、二「天」。宋人疑古无此体,遂欲分为八意,以为必分为八而后可以重押韵无害也,不知《柏梁台诗》三「之」、三「治」、二「哉」、二「时」、二「来」、二「材」已先之矣。「东川有杜鹃,西川无杜鹃,涪、万无杜鹃,云安有杜鹃」,求其说而不得,则疑以为题下注,不知古人未尝忌重韵也。故有四韵成章成唯用二字者,「胡为乎株林,从夏南;匪适株林,从夏南「是也。有二韵成章而惟用一字者,「大人占之,维熊维罴,男子之祥;维虺维蛇,女子之祥」是也。有三韵成章而惟用一字者,「茍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」是也。
如《采薇》首章连用二「猃狁之故」句,《正月》一章连用二「自口」字,《十月之交》首章连用二「而微」字,《车荦》三章连用二「庶几」字,《文王有声》首章连用二「有声」字,《召》卒章连用二「百里」字。又如《行露》首章起用「露」字,未用「露」字,又如《简兮》卒章连用三「人」字,《那》连用三「声」字。其重一字者,不可胜述。汉以下亦然。如《陌上桑诗》三「头」字,二「隅」字,二「馀」字,二「夫」字,二「须」字。《焦仲卿妻作》三「语」字,三「言」字,二「由」字,二「母」字,二「取」字,二「子」字,二「归」字,二「之」字,二「君」字,二「门」字,又二「言」字。苏武《骨肉缘枝叶》一首,二「人」字,《结发为夫妇》一首二「时」字。陈思王《弃妇词》二「庭」字,二「灵」字,二「鸣」字,二「成」字,二「宁」字。阮籍《咏怀诗·灼灼西颓日》一首,二「归」字。张协《杂诗·黑戾跃重渊》一首二「生」字。谢灵运《君子有所思行》二「归」字。梁武帝撰《孔子正言竞述怀诗》二「反」字。任《哭范仆射诗》二「生」字,三「情」字。沈约《钟山诗》二「足」字。然则重韵之有忌,其在隋、唐之代乎?
诸葛孔明《梁父吟》云:「间是谁家墓,田疆古冶子。」又云:「谁能为此谋?国相齐晏子。」用二「子」字。古人但取文理明当而已,初不避重字也。今本或改作「田疆古冶氏」,失之矣。
潘岳《秋兴赋》:「宵耿介而不寐兮,独展转于华省。悟时岁之遒尽兮,慨俯首而自省。」用二「省」字。
初唐诗最为严整,而卢照邻《长安古意》:「别有豪华称将相,转日回天不相让。意气由来排灌夫,专权判不容萧相。」用二「相」字,今人谓必字同而义异者方可重用,若此诗之二「相」固无异义也。且《诗》曰:「王命南仲,往城于方。」其下文又曰:「天子命我,城彼朔方。」有何异义哉!
李太白《高阳歌》二「杯」字,《庐山谣》二「长」字;杜子美《织女诗》二「中」字,《奉先县咏怀》二「卒」字,《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》二「白」字,《八哀诗》张九龄一首二「省」字,二「境」字,《园人送瓜》二「草」字,《寄狄明府》二「济」字,《宿凿石浦》二「系」字;韩退之《此日足可惜诗》二「光」字,二「鸣「字,二「更」字、二「城」字,二「狂」字,二「江」字。诗有以意转而韵须重者,如「今夕何夕,见此良人。子兮子兮,如此良人何!」「嘤其鸣矣,求其友声。相彼鸟兮,犹求友声。」「有杖之杜,其叶萋萋。王事靡监,我心伤悲。卉木萋止,汝心悲止。」于论鼓钟,于乐辟ń。于论鼓钟,于乐辟ń。」又若「公无渡河,公竟渡河!」此皆承上文而转者,不容别换一字。○七言之始昔人谓《招魂》、《大招》去其「些」、「只」,即是七言诗。余考七言之兴,自汉以前,固多有之。」《灵枢经·剌节真邪篇》、「凡刺小邪日以大,补其不足乃无害,视其所在迎之界。凡刺寒邪日以温,徐往徐来致其神,门户已团气不分,虚实得调其气存。」宋玉《神女赋》:「罗纨绮绘盛文章,极服妙彩照万方。」此皆七言之祖。
《素问·八正神明论》:「神乎神,耳不闻,目明心开而志,慧然独悟,口弗能言,杰视独见适若昏,昭然独明,若风吹云,故曰神,三部九侯为之原,九针之论不必存。」其文绝似荀子《成相篇》。
○一言《缁衣》三章,章四句,非也,「敝」字一句,「还」字一句。若曰「敝予还予」,则言之不顺矣,且何必一言之不可为诗也?《吴志》:历阳山石文:「楚,九州渚。吴,九州都。」「楚」字一句,「吴」字一句,亦是一言之诗。○古人未有之格语助之外,止用四字成诗,而四字皆韵,古未之有也,始见于《庄子》「父邪母邪,天乎人乎」是也。三章,章各二句,而合为一韵,古未之有也,始见于《孟尝君传》「长铁归来乎,食无鱼;长铗归来乎,出无车;长铁归来乎,无以为家」是也。
○古人不用长句成篇古诗有八言者,「胡瞻尔庭有悬兮」是也。书》:「卢群在吴少诚席上作歌调之曰:「祥瑞不在凤凰麒麟,太平须得边将忠臣。但得百僚师长肝胆,不用三军罗绮金银。』」此则通首八言。又如李长吉「酒不到刘伶坟上土」之类,则不过一二句而已。有九言者,「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」是也。然无用为全章者,不特以其不便于歌也,长则意多冗,字多懈,其于文也亦难之矣。以是知古人之文可止则止,不肯以一意之冗、一字之懈而累吾作诗之本义也。知此义者不特句法也,章法可知矣。七言排律所以从来少作,作亦不工者。何也?意多冗也,字多懈也。为七言者必使其不可裁而后工也,此汉人所以难之也。
○诗用叠字诗用叠字最难。《卫诗》:「河水洋洋,北流活活。施え秽秽,鲔发发,葭揭揭,庶姜孽孽。」连用六叠字,可谓复而不厌、赜而不乱矣。《古诗》:「青青河畔草,郁郁园中柳,盈盈楼上女,皎皎当窗牖。娥娥红粉妆,纤纤出素手。」连用六叠字,亦极自然,下此即无人可继。
屈原《九章·悲回风》:「纷容容之无经兮,罔芒芒之无纪。轧洋洋之无从兮,驰逶移之焉止。漂翻翻其上下兮,翼遥遥其左右。汜其前后兮,伴张弛之信期。」连用六叠字。宋玉《九辩》:「乘精气之抟抟兮,鹜诸神之湛湛。骏白霓之习习兮,历群灵之丰丰。左朱雀之茇茇兮,右苍龙之瞿瞿。属雷师之阗阗兮,通飞廉之衙衙。前轻京之锵锵兮,后辎乘之从从。载云旗之委蛇兮,扈屯骑之容容。」连用十一叠字,后人辞赋亦罕及之者。
○次韵令人作诗动必次韵,以此为难,以此为巧。吾谓其易而拙也。且以律诗言之,平声通用三十韵之中,任用一韵,而必无他韵可易;一韵数百字之中,任押五字,而必无他字可易。名为易,其实难矣。先定五字,而以上文凑足之,文或未顺则曰牵于韵耳,意或未满则曰束于韵耳。用事遣辞小见新巧,即可擅场。名为难,其实易矣。夫其巧于和人者,其胸中本无诗,而拙于自言者也。故难易巧拙之论破,而次韵之风可少衰也,、严沧浪《诗话》曰:「和韵最害人诗,古人酬唱不次韵,此风始盛于元白、皮陆,本朝诸贤乃以此而斗工,至往复有八九和者。」
按唐元稹《上令狐相公启》曰:「稹与同门生白居易友善。居易雅能为诗,就中爱驱驾文字,穷极声韵,或为千言,或为五百言律诗,以相投寄,小生自审不能有以过之,往往戏排旧韵,别创新词,名为次韵,盖欲以难相挑耳。江湖间为诗者或相仿效,或力不足,则至于颠倒语言,重复首尾,韵同意等,不异前篇,亦目为元和诗体。而司文者考变雅之由,往往归咎于稹。」是知元、白作诗次韵之初,本自以为戏,而当时即已取讥于人。今人乃为之而不厌,又元、白之所鄙而不屑者也。
欧阳公《集古录》论唐薛苹倡和诗曰:其问冯宿,冯定、李绅皆唐显人,灵澈以诗名后世,然诗皆不及苹,盖倡者得于自然,和者牵于强作。」可谓知言。朱子《答谢成之书》谓:「渊明诗所以为高,正在不待安排,胸中自然流出,东坡乃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,虽其高才,似不费力,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。」凡诗不束于韵而能尽其意,胜于为韵束而意不尽,且或无其意而牵人他意以足其韵千万也。故韵律之道,疏密适中为上,不然则宁疏无密。文能发意,则韵虽疏不害。
○柏梁台诗汉武《柏梁台诗》本出《三秦记》,云是元封三年作,而考之于史,则多不符,按《史记》及《汉书·孝景纪》:「中六年夏四月,梁王薨。」《诸侯王表》:「梁孝王武立,三十五年,薨。孝景后元年,共王买嗣,七年,薨。建元五年,平王襄嗣,四十年,薨。」《文三王传》同。又按《孝武纪》:「元鼎二年春,起柏梁台。」是为梁平王之二十二年,而孝王之薨至此已二十九年,又七年始为元封三年。又按平王襄,元朔中以与太母争樽,公卿请废为庶人。天子曰:「梁王襄无良师傅,故陷不义,乃削梁八城,梁馀尚有十城,又按平王襄之十年为元朔二年,来朝;其三十六年为太初四年,来朝,皆不当元封时。又按《百官公卿表》:「郎中令,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光禄勋。典客,景帝中六年更名大行令,武帝大初元年更名大鸿胪。治粟内史,景帝后元年更名大农令,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。中尉,武帝太初元年更名执金吾。内史,景帝二年分置左内史、右内史,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京兆尹,左内史更名左冯翊。主爵中尉,景帝中六年更名都尉,武帝大初元年更名右扶风。凡此六官,皆太初以往之名,不应预书于元封之时,又按《孝武纪》:「太初元年冬十一月乙酉,柏梁台灾。」夏五月,正历以正月为岁首,定官名,则是柏梁既灾之后,又半岁而始改官名,而大司马,大将军青则薨于元封之五年,距此已二年矣。反复考证,无一合者。盖是后人拟作,剽取武帝以来官名及《梁孝王世家》乘舆驷马之事以合之,而不悟时代之乖舛也。按《世家》「梁孝王二十九年十月入朝,景帝使使持节,乘舆驷马迎梁王于阙下。」臣联曰:「天子副车驾驷马,此一时异数,平王安得有此?」
诗体代降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,楚辞不能不降而汉、魏,汉、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,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,势也。用一代之体则必似一代之文,而后为合格。
诗文之所以代变,有不得不变者。一代之文沿袭已久,不容人皆道此语。今且千数百年矣,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,以是为诗,可乎?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,似则失其所以为我。李、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,以其未尝不似,而未尝似也。知此者,可与言诗也已矣。
○书法诗格南北朝以前,金石之文无不皆八分书者,是今之真书不足为字也。姚铉之《唐文粹》,吕祖谦之《皇朝文鉴》,真德秀之《文章正宗》,凡近体之诗皆不收,是今之律诗不足为诗也?今人将由真书以窥八分。由律诗以学古体,是从事于古人之所贱者,而求其所最工,岂不难哉!
鄞人薛千仞冈曰:「自唐人之近体兴,而诗一大变,后学之士可兼为而不可专攻者也。近日之弊,无人不诗,无诗不律,无律不七言。」又曰:「七言律,法度贵严,对偶贵整,音节贵响,不易作也,今初学后生无不为七言律,似反以此为人门之路,其终身不得窥此道藩篱无怪也。」
○诗人改古事陈思王上书:「绝缨盗马之臣,赦楚、赵以济其难。」注谓:「赦盗马,秦穆公事,秦亦赵姓,故互文,以避上『秦』字也。」赵至《与嵇茂齐书》:「梁生适越,登岳长谣。」梁鸿本适吴,而以为越者,吴为越所灭也。谢灵运诗:「弦高犒晋师,仲连却秦军。」弦高所犒者秦师而改为晋,以避下「秦」字,则舛而陋矣。李大自《行路难》诗:「华亭鹤唳讵可闻,上蔡苍鹰安足道。」杜子美《诸将诗》:「昨日玉鱼蒙葬地,早时金碗出人间。」改「黄犬」为「苍鹰」,改「玉碗」为「金碗」,亦同此病。
自汉以来,作文者即有回避假借之法。太史公《伯夷传》:「伯夷,叔齐虽贤,得夫子而名益彰。颜渊虽笃学,附骥尾而行益显。」本当是附夫子耳,避上文雷同,改作骥尾。使后人为之,岂不为人讥笑?谓高祖也。
○庾子山赋误庾子山《枯树赋》云:「建章三月火。」按《史记》:「武帝太初元年冬十一月乙酉,柏梁台灾。春二月,起建章宫。」《西京赋》:「柏梁既灾,越巫陈方,建章是经,用厌火祥。」是灾者柏梁,非建章,而三月火;又秦之阿房,非汉也。《哀江南赋》云:「栩阳亭有离别之赋。」《夜听捣衣曲》云:「栩阳离别赋。」按《汉书·艺文志》:「别栩阳赋五篇。」详其上下文例,当是人姓名,姓别,名栩阳也。以为「离别」之别,又非也。
○于仲文诗误隋于仲文诗:「景差方人楚,乐毅始游燕。」按《汉书·高帝纪》:「徙齐、楚大族昭氏、屈氏、景氏、怀氏、齐田氏五姓关中,与利田宅。」王逸《楚辞章句》:「三闾之职掌王族三姓,日昭、屈、景。」然则景差亦楚之同姓也。而仲文以为人楚,岂非梁、陈已下之人,但事辞章,而不祥典据故邪?
梁武帝天监元年,诏曰:「雉兔有刑,姜宣致贬。」此用孟子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」,而不知宣王乃田氏,非姜后也,与此一类。
○李太白诗误李大白诗:「汉家秦地月,流影照明妃。一上玉关道,天涯去不归。」按《史记》言,匈奴左方王将直上谷以东,右方王将直上郡以西,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。《汉书》言呼韩邪单于自请留居光禄塞下,又言天子遣使送单于出朔方鸡鹿塞,后单于竞北归庭。乃知汉与匈奴往来之道,大抵从云中、五原、朔方,明妃之行亦必出此。故江淹之赋李陵,但云「情往上郡,心留雁门」。而玉关与西域相通,自是公主嫁乌孙所经,太白误矣。《颜氏家训》谓:「文章地理必须惬当。」其论梁简文《雁门太守行》,而言「日逐康居、大宛、月氏」,萧子晖《陇头水》,而云「北注黄龙,东流白马」。沈存中论白乐天《长恨歌》「峨眉山下少人行」,谓峨眉在嘉州,非幸蜀路。文人之病盖有同者。
梁徐徘《登琅邪城》诗:「甘泉警烽侯,上谷抵楼兰。」上谷在居庸之北,而楼兰为西域之国,在玉门关外。即此一句之中,文理已自不通,其不切琅邪城又无论也。
○郭璞赋误郭璞《江赋》:「总括汉、泗,兼包淮、湘。」淮、泗并不入江,岂因盂于而误邪?
○陆机文误陆机《汉高帝功臣颂》「侯公伏轼,皇媪来归。」乃不考史书之误。《汉仪注》「高帝母,兵起时,死小黄,后于小黄作陵庙。」《本纪》「五年,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,追尊先媪为昭灵夫人。」则其先亡可知。而十年有太上皇后崩,乃太上皇崩之误,文重书而未删也。侯公说羽,羽乃与汉约中分天下。九月,归大公、吕后,并无皇温。
○字春秋以上言文不言字,如《左传》「于文止戈为武」,「故文反正为乏」,「于文皿虫为蛊」。及《论语》「史阙文」,《中庸》「书同文」之类,并不言字。《易》:「女子贞不字,十年乃字,」《诗》:「牛羊排字之。」《左传》:「其僚无子,使字敬叔。」皆训为乳。《书·康浩》:「于父不能字厥子。」《左传》:「乐王鲋,字而敬,小事大,大字小。」亦取爱养之义,唯《仪礼·士冠礼》「宾字之」,《礼记.郊特牲》「冠而字之,敬其名也」,与文字之义稍近,亦未尝谓文为了也,以文为字乃始于《史记》。秦始皇琅邪台石刻曰:「同书文字。」《说文》序云:「依类象形,谓之文;形声相益,谓之字。文者物象之本,字者孳乳而生。」《周礼》:「外史掌达书名于四方。」注云:「古曰名,今曰字。」《仪礼·聘礼》注云:「名,书文也,今谓之字。」此则字之名自秦而立,自汉而显也与?
许氏《说文》序:「此十四篇,五百四十部,九千三百五十三文,解说凡十三万三千四百四十一字。」以篆书谓之文,隶书谓之字。张揖《上博雅表》「凡万八千一百五十文。」唐玄度《九经字样》序:「凡七十六部,四百计一文。」则通谓之文。
三代以上,言文不言字。李斯、程邈出,文降而为字矣。二汉以上,言音不言韵,周容、沈约出,音降而为韵矣。
○古文古时文字不一。如汉汾阴宫鼎其盖铭曰:「汾阴供官铜鼎盖二十枚。」二十字作「十十」。鼎铭曰:「汾阴供官铜鼎二十枚。」二十字作「亍」。其未曰:「第二十三。」二十字作「廿」。一器之铭三见而三不同。自唐以往,文字日繁,不得不归一律,而古书之不复通者多矣。
○说文自隶书以来,其能发明六书之指,使三代之文尚存于今日,而得以识古人制作之本者,许叔重《说文》之功为大,后之学者一点一画莫不奉之为规矩。而愚以为亦有不尽然者。且以《六经》之文,左氏、公羊、谷梁之传,毛苌、孔安国、郑众、马融诸儒之训,而未必尽合;况叔重生于东京之中世,所本者不过刘欲、贾逵,杜林,徐巡等十惊人之说,而以为尽得古人之意,然与否与?一也,《五经》未遇蔡邕等正定之先,传写人人各异,今其书所收率多异字,而以今经校之,则《说文》为短,又一书之中有两引而其文各异者,后之读者将何所从?二也。流传既久。岂无脱漏?即徐铉亦谓篆书湮替日久,错乱遗脱,不可悉究。今谓此书所阙者必古人所无,别指一字以当之,改经典而就《说文》,支离回互,三也。今举其一二评之。如秦、宋、薛皆国名也。「秦」从禾,以地宜禾,亦已迂矣,「宋」从木为居,「薛」从辛为罪,此何理也?《费誓》之费改为「北米
」,训为恶米。武王「载旆」之旆改为「」,训为土。「威」为姑,也为女阴。「」为击声。「困」为故庐。「普」为日无色。此何理也?「貉」之为言恶也,视「犬」之字如画狗,「狗,叩也」,岂孔子之言乎?训「有」则曰「不宜有也」,《春秋书》「曰有食之」。训「郭」则曰「齐之郭氏善善不能迸,恶恶不能退,是以亡国」,不几于剿说而失其本指乎?「居」为法古,「用」为卜中,「童」为男有罪,「襄」为解衣耕,「吊」为人持弓会<区支>禽,「辱」为失耕时,「臾」为束缚ㄏ手世,「罚」为持刀骂詈,「劳」为火烧门,「宰」为罪人在屋下执事,「冥」为十六日月始亏,「刑」为刀守井,不几于穿凿而远于理情乎!武空师之而制字,荆公广之而作书,不可谓非滥觞于许氏者矣,若夫训「参」为商星,此天文之不合者也;训「毫」为京兆社陵亭,此地理之不合者也。书中所引乐浪事数十条,而他经籍反多阙略,此采摭之失其当者也,今之学者能取其大而弃其小,择其是而违其非,乃可谓善学《说文》者与?《王莽传》:「『刘』之为字卯、金,刀也,正月刚卯,金刀之利,皆不得行。」又曰:「受命之日丁卯。丁,火,汉氏之德也。卯,刘姓所以为字也。」光武告天祝文引《谶记》曰:「卯金修德,为天子。」公孙述引《援神契》曰:「西太守乙卯金。」谓西方太守而乙绝卯金也。是古未尝无刘字也。魏明帝太和初,公卿奏言:「夫歌以咏德,舞以象事,于文文武为『斌』,臣等谨制乐舞名曰《章斌之舞》。」魏去叔重未远,是古未尝无「斌」字也。
《说文》原本次第不可见,今以四声列者,徐铉等所定也。切字,铉等所加也。
旁引后儒之言,如杜预、裴光远、李阳冰之类,亦铉等加也,又云:「诸家不收,今附之字韵末」者,亦铉等加也。「始」字《说文》以为「女之初」也,已不必然,而徐铉释之以「至哉坤元,万物资始」,不知经文乃是「大哉乾元,万物资始」,若用此解,必从男乃合耳。
○说文长笺万历末,吴中赵凡夫宦光作《说文长笺》,将自古相传之《五经》肆意刊改,好行小慧,以求异于先儒。乃以「青青子衣今」为淫奔之诗,而谓「衣今」即「衾」字,如此类者非一。其实《四书》尚未能成诵,而引《论语》「虎兕出于柙」,误作《孟子》「虎豹出亏■」然其于《六书》之指不无管窥,而适当喜新尚异之时,此书乃盛行于世。及今不辩,恐他日习非胜是,为后学之害不浅矣,故举其尤刺谬者十馀条正之。
《旧唐书·文宗纪》:「开成二年,宰臣判国子监祭酒郑覃进石壁《九经》一百六十卷。」九经者,《易》、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三礼》、《春秋》三传,又有《孝经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尔雅》、其实乃十二经。又有张参《五经文字》,唐玄度《九经字样》,皆刻之于石,今见在西安府学,凡夫乃指此为「蜀本石经」。又云:「张参《五经文字》、唐彦升《九经字样》亦附蜀本之后,但可作蜀经字法。」今此石经末有年月一行,诸臣姓名十行,大书「开成二年丁巳岁」。凡夫岂未之见而妄指为孟蜀邪?
又云:「孙心面《唐韵》文、殷二韵三声皆分,独上声合一;咸严、洽业二韵平入则分,上去则合。」按今《广韵》即孙心面之遗文,殷上声之合则有之,咸严、洽业则四声并分,无并合者。
切者,两字相摩以得其音,取其切近。今改为盗窃之「窃」。于古未闻,岂凡夫所以自名其学者邪?
「瓜分」字见《史记·虞卿传》、《汉书·贾谊传》。「灶突」字见《汉书·霍光传》。今云瓜当作「瓜」,突当作「突」,然则鲍昭《芜城赋》所谓「竟瓜剖而豆分」,魏玄同疏所谓「瓜分、瓦裂者」,古人皆不识字邪?按张参《五经文字》云:「突,徒兀反。作穴┧
者讹,」
顾野王,陈人也,而以为晋之虎头,陆龟蒙,唐人也,而以为宋之象山。王筠,梁人也,而以为晋。王禹,宋人也,而以为南朝。此真所谓不学墙面者与?「晋献帝醉,虞侍中命扶之。」按《晋书·虞啸父传》:「为孝武帝所亲爱,侍饮大醉,拜不能起。帝顾曰:『扶虞侍中。』啸父曰:『臣位未及扶,醉不及乱,非分之赐,所不敢当。』帝甚悦。」传首明有孝武帝字,引书者未曾全读,但见中间有贡献之「献」,适与「帝」字相接,遂以为献帝,而不悟晋之无献帝也。万历间人看书,不看首尾,只看中间两三行,凡夫著书之人乃犹如此!「恂」字笺:「汉宣帝讳。」而不知宣帝讳「询」,非询也。「衍」字笺:「汉平帝讳。」而不知平帝讳「衍」非衍也。
《后汉书·刘虞传》:「故吏尾敦,于路劫虞首归葬之。」引之云:「后汉尾敦路,劫刘虞首归之莽。」若以敦路为人名,而又以「葬」为「莽」,是刘幽州之首竟归之于王莽也。
《左氏成六年传》:「韩献子曰:『易觏则民愁,民愁则垫隘。』」。《说文》执
、垫二字两引之,而一作厄者,古隘、厄二字通用也。笺乃云:「未详何出。」「野」下引《左传》「身横九野」,不知其当为「九亩」;又《谷梁传》之文,而非左氏也。
「鹊臭,其飞也。」此《尔雅·释鸟》文,笺乃曰:「训词未详,然非后人语。」「燕马,白州也。」本之《尔雅·释畜》「白州,燕。」注:「州,窍也。谓马之白尻者。」笺乃云:「未详,疑误。」
中国之称夏尚矣,今以为起于唐之夏州,地邻于夷,故华夷对称曰华夏。然则《书》言「蛮夷猾夏」,《语》云「夷狄之有君,不如诸夏之亡也」,其时已有夏州乎?又按夏州本朔方郡、赫连勃勃建都于此,自号曰夏,后魏灭之,而置夏州,亦不始于唐也。
云:「唐中晚诗文始见『簿』字,前此无之。」不知孟子言「孔子先簿止祭器」,《史记·李广传》「急责广之莫府对簿」,《张汤传》「使使八辈簿责汤」,《孙宝传》「御史大夫张忠署宝主簿」,《续汉·舆服志》「每出,太仆奉驾上卤簿」,《冯异传》「光武署异为主簿」,而刘公诗已云「沈迷簿领书,回回目昏乱」
「」字云:「字不见经。」若言《五经》则不载者多矣,何独字。若传记史书则此字亦非隐僻,《晋语》「被羽先升」注:「系于背,若今将军负矣。」《魏略》:「刘备性好结。」《吴志·甘宁传》:「负带铃。」梁刘孝仪《和昭明太子诗》:「山风乱采,初景丽文辕。」「祢衡为鼓吏,作《渔阳挝掺》。掺乃『操』字。」按《后汉书》:「衡方为《渔阳参挝》,蹀■而前。」注引《文士传》作「渔阳参槌」。王僧孺诗云:「散度广陵音,参写渔阳曲。」自注云:「参,音七绀反。乃曲奏之名,后人添手作『掺』。」后周庚信诗:「玉阶风转急,长城雪应暗,新缓始欲缝,细锦行须,声烦《广陵散》,杵急《渔阳掺》。」隋炀帝诗:「今夜长城下,云昏月应暗。谁见倡楼前,心悲不成掺。」唐李颀诗:「忽然更作《渔阳掺》,黄云萧条白日暗。」正音七绀反。今以为「操」字,而又倒其文,不知汉人书操固有借作「掺」者,而非此也。「叩,京兆蓝田乡。」笺云:「地近京口,故从口。」夫蓝田乃今之西安府属,而京口则今之镇江府,此所谓风马牛不相及者。凡此书中会意之解,皆「京口」之类也。
寸,十分也。《汉书·律历志》:「一黍为一分,十分为一寸。」本无可疑,而增其文曰:「析寸为分,当言十分尺之一。」夫古人之书,岂可意为增改哉?○五经古文赵古则《六书本义》序曰:「魏晋及唐能书者辈出,但点画波折,逞其姿媚,而文字破碎,然犹赖《六经》之篆未易。至天宝间,诏以隶法写《六经》,于是其道尽废。」以愚考之,其说殆不然。按《汉书·艺文志》曰:「《尚书》古文经四十六卷。」又曰:「《孝经》古孔氏一篇,皆出孔氏壁中。」又曰:「有中古文《易经》。」而不言其所出。又曰:「《礼》古经五十六卷,《春秋》古经十二篇,《论语》古二十一篇。」但言古,不言文。而赤眉之乱,则已焚烧无遗,《后汉书·杜林传》曰:「林前于西州得漆书古文《尚书》一卷,常宝爱之,虽遭艰困,握持不离身。出以示卫宏、徐巡曰:『林流离兵乱,常恐斯经将绝,何意东海卫子,济南徐生复能传之,是道竟不坠于地也,古文虽不合时务。然愿诸生无悔所学。』宏、巡益重之,于是古文遂行。」是东京古文之传惟《尚书》而已。《晋书·卫恒传》言:「魏初传古文者,出于邯郸淳。至正始中,立三字石经,转失淳法,因科斗之名,遂效其形。」未知所立几经。而唐初魏徵等作《隋书·经籍志》,但有三字石经《尚书》五卷,三字石经《春秋》三卷,则他经亦不存矣。《册府元龟》:「唐玄宗天宝三载,诏曰:『朕钦惟载籍,讨论坟典,以为先王令范,莫越于唐虞;上古遗书,实称于训诰。虽百篇奥义,前代或亡;而六体奇文,旧规犹在。但以古先所制,有异于当今;传写浸讹,有疑于后学,永言刊革,必在从宜,』」《尚书》应是古体文字,并依今字缮写施行,其旧本乃藏之书府。是玄宗所改亦止于古文《尚书》,而不闻有他经也。夫诸经古文之亡,其已久矣。今谓《五经》皆有古文,而玄宗改之以今,岂其然乎?
孔安国《书》序曰:「科斗书废已久,时人无能知者。以所闻伏生之书考论文义,定其可知者为隶古定,更以竹简写之。」是则西汉之时所云古文者,不过隶书之近古,而共王所得科斗文字久已不传;玄宗所谓六体奇文,盖正始之书法也。
宋晁公武《古文尚书》序曰:「馀抵少城,作《石经考异》之馀,因得此古文全篇于学宫,乃延士张卣火
,仿吕氏所镂本书,丹刻诸石。方将配《孝经》、《周易》经文之古者,附于石经之列。」今其石当已不存,而摹本亦未见传之人间也。世无好古之人,虽金石其能保与?
○急就篇汉魏以后,童子皆读史游《急就篇》。晋夏侯湛抵疑乡曲之徒,一介之士,曾讽《急就》习甲子。《魏书》崔浩表言:「太宗即位,元年,敕臣解《急就章》,刘芳撰《急就篇续注音义证》三卷,陆拟《急就篇》为《悟蒙章》,又书家亦多写《急就篇》。《魏书·崔浩传》:「浩既工书,人多托写《急就章》。从少至老,初不惮劳,所书盖以百数。」《儒林传》:「刘兰始入小学,书《急就篇》,家人觉其聪敏。」《北齐书》:李绘六岁未入学,伺伯姊笔牍之闲,辄窃用,未几,遂通《急就章》;李铉九岁入学,书《急就篇》月馀,便通。自唐以下,其学渐微。
○千字文《千字文》原有二本。《梁书·周兴嗣传》曰:「高祖以三桥旧宅为光宅寺,敕兴嗣与陆人垂制碑。及成,俱奏,高祖用兴嗣所制者,自是《铜表铭》、《栅塘碣》、《北伐檄》、《次韵王羲之书千字》,并使兴嗣为之。」《萧子范传》曰:「子范除大司马南平王户曹属从事中郎,使制《千字文》,其辞甚美,命记室蔡注释之。」《日唐书·经籍志》:「《千字文》一卷,萧子范撰;又一卷,周兴嗣撰。」是兴嗣所次者一千字文,而子范所制者又一千字文也。乃《隋书·经籍志》云:「《千字文》一卷,梁给事郎周兴嗣撰;《千字文》一卷,梁国子祭酒萧子云注。」《梁书》本传谓子范作之,而蔡为之注释;今以为子云注。子云乃子范之弟,则异矣。《宋史·李至传》言:「《千字文》乃梁武帝得钟繇书破碑千馀字,命周兴嗣次韵而成。」本传以为王羲之,而此又以为钟繇,则又异矣。
《隋书》、《旧唐书》志又有《演千字文》五卷,不著何人作。《淳化帖》有汉章帝书百馀字,皆周兴嗣《千字文》中语。《东观馀论》曰:「此书非章帝,然亦前代人作,但录书者集成千字中语耳。欧阳公疑以为汉时学书者多为此语,而后村刘氏遂谓《千字文》非梁人作,误矣。」黄鲁直跋章草《千字文》曰:「章草言可以通章奏耳,非章帝书也。」
○草书褚先生补《史记·三王世家》曰:「至其次序分绝,文字之上下,简之参差长短,皆有意,人莫之能知。谨论次其真草诏书,编于左方。」是则褚先生亲见简策之文,而孝武时诏即已用草书也。《魏志·刘е传》:「转五官将文学,文帝器之,令е通草书,」则汉魏之间笺启之文有用草书者矣。故草书之可通于章奏者谓之章草。赵彦卫《云麓漫钞》言:「宣和中,陜右人发地得木简,字皆章草,乃永初二年发夫讨畔羌檄。」米元章帖言:「章草乃章奏之章。」今考之既用于檄,则理容概施于章奏。盖小学家流,自古以降,日趋于简便,放大篆变小篆,小篆变隶。比其久也,复以隶为繁,则章奏文移悉以章草从事,亦自然之势。故虽曰草,而隶笔仍在,良由去隶未远故也。右军作草,犹是其典型,故不胜为冗笔。逮张旭、怀素辈出,则此法扫地矣。
北齐赵仲将学涉群书,善草隶,虽与弟书,字皆楷正。云:「草不可不解,若施之于人,似相轻易,若与当家中卑幼,又恐其疑,是以必须隶笔。」唐席豫性谨,虽与子弟书疏及吏曹簿领,未尝草书。谓人曰:「不敬他人,是自不敬也。」或曰:「此事甚细,卿何介意?」豫曰:「细犹不谨,而况巨邪!」柳仲郢手抄《九经》、《三史》,下及魏、晋、南北诸史,皆楷小精真,无行字。宋刘安世终身不作草字书,尺牍未尝使人代。张观平生书必为楷字,无一行草,类其为人。古人之谨重如此。《旧唐书》:「王君廓为幽州都督,李玄道为长史。君廓入朝,玄道附书与其从甥房玄龄,君廓私发之,不识草字,疑其谋己,惧而奔叛。玄道坐流隽州。」夫草书之衅乃至是邪!
○金石录《金石录》有宋公亦食束鼎铭云,按《史记·世家》,宋公无名亦者,莫知其为何人,今考《左传》,宋元公之太子栾嗣位,为景公。《汉书·古今人表》有宋景公兜栾,则《史记·宋世家》元公卒,子景公头曼立。是兜栾之音讹为头曼,而宋公亦即景公也。
宗均之误为「宋」,不必证之碑及《党锢传》,即《南蛮传》云:「会援病卒,谒者宗均听悉受降,为置吏司,群蛮遂平。」事与本传合,而《南蛮传》作「宗」,本传作「宋」,其误显然,注未及正,房彦谦高祖法寿,自宋归魏,封壮武候,子孙承袭。魏、隋、唐三书皆同,独碑作「庄武」。按汉胶东国有壮武县,文帝封宋昌为壮武侯。正义曰:「《括地志》云:『壮武故城在莱州即墨县西六十里。』《后汉志》:「壮武,故夷国。』《左传·隐元年》『纪人伐夷,是也。」《贾复传》:「封胶东侯,食郁、秩、壮武等六县。」晋张华亦封壮武侯,字并作「壮」,独此碑与《左传》杜氏注作「庄」。
○铸印作减笔字太原府徐沟县有同戈驿,其名本取洞涡水,此水出乐平县西四十里陡泉岭,经平定州寿阳、榆次至徐沟县入汾,今徐沟县北五里洞涡河,其阳有洞涡村是也。《水经》:「洞涡水出沾县北山,西过榆次县南,又西到晋阳县南西入于汾。」郦道元注:「刘琨之为并州也,刘渊引兵邀击之,合战于洞涡,即是水也。」《旧唐书·昭宗纪》:「天复元年四月,氏叔琮营于洞涡驿。」《新唐书。地理志》:「太原郡有府十八,其一曰洞涡,」《宋史·曹彬传》:「为前军都监,战洞涡河北。」《汉世家》:「李继勋败继恩兵于洞涡河。」后人减笔借书「同戈」字,而今铸印遂作「同戈」,以减借之字登于印文,又不但马文渊所言成皋印点画之讹而已。
今驿多用古地名者。洪武九年四月壬辰,以天下驿传之名多因俚俗,命翰林考古正之,如扬州府曰广陵驿,镇江府曰京口驿,凡改者二百三十二,徐沟无古地名,故以水名之。
○画古人图画皆指事为之,使观者可法可戒。上自三代之时,则周明堂之四门墉,有尧舜之容,桀纣之象,有周公相成王,负斧,南面以朝诸侯之图。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,图画天地山川神灵,琦玮人人危,及古贤圣怪物行事。秦汉以下见于史者,如《周公负成王图》,《成庆画》,《纣醉踞妲己图》,屏风图画列女,《宋公传》。戴逵画《南都赋图》之类,未有无因而作,逮乎隋唐,尚沿其意。唐《艺文志》所列汉王元昌画《汉贤王图》;阎立德画《文成公主降蕃图》,《五华宫图》,《斗鸡图》,阎立本画《秦府十八学士图》,《凌烟阁功臣二十四人图》;范长寿画《风俗图》,《醉道士图》;王定画《本草训戒图》;檀智敏画《游春戏艺图》;殷<⽁>、韦无忝画《皇朝九圣图》,《高祖及诸王图》,《太宗自定辇上图》,《开元十八学士图》;董萼画《ひ车图》;曹元廓画后周、北齐、梁、陈、隋、武德贞观永徽间《朝臣图》,《高祖太宗诸子图》,《秦府学士图》,《凌烟图》;杨画《望贤宫图》;安禄山、真张萱画《妓女图》,《乳母将婴儿图》,《按羯鼓图》,《秋千图》;谈皎画《武惠妃舞图》,《佳丽寒食图》,《佳丽妓女图》;韩画《龙朔功臣图》,《姚宋及安禄山图》,《相马图》,《玄宗试马图》,《宁王调马打球图》;陈宏画《安禄山图》,《玄宗马射图》,《上党十九瑞图》;王象画《卤簿图》;田琦画《洪崖子桔木图》;窦师纶画《内库瑞锦对雉斗羊翔凤游麟图》;韦画《天竺胡僧渡水放牧图》;周画《扑蝶》、《按筝》、《杨真人降真五星》等图各一卷。《唐文粹》有王蔼《记汉公卿祖二疏图》,舒元舆《记桃源图》。《通鉴》:蜀嘉州司马刘赞献《陈后主三阁图》、皆指事象物之作。《王维传》:「人有得《奏乐图》,不知其名。维视之,曰:『此霓裳第三叠第一拍也。』好事者集乐工按之,无差,」自实体难工。空摹易善,于是白描山水之画兴,而古人之意亡矣。
宋邵博《闻见后录》云:」观汉李翕、王稚子、高贯方墓碑,多刻山林人物,乃知顾恺之、陆探微、宗处士辈尚有其遗法。至吴道玄绝艺入神,然始用巧思,而古意少减矣。况其下者。」此可为知者道也。
宋徽宗崇宁三年,立画学,考画之等,以不仿前人,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,笔韵高简为工。此近于空摹之格,至今尚之。
谢在杭《五杂俎》曰:「自唐以前,名画未有无故事者,盖有故事便须立意结构,事事考订,人物衣冠制度宫室规模大略,城郭山川形势向背,皆不得草草下笔。非若今人任意师心,卤莽灭裂,动辄托之写意而止也。余观张僧繇、展子虔、阎立本辈,皆画神佛变相,星曜真形。至如石勒、窦建德、安禄山有何足画,而皆写其故实。其他如懿宗射兔,贵妃上马,后主幸晋阳,华清宫避暑,不一而足。上之则神农播种,尧民击壤,老子度关,宣尼十哲;下之则商山采芝,二疏祖道,元达金巢谏,葛洪移居。如此题目,今人却不肯画,而古人为之,转相沿仿。盖由所重在此,习以成风,要亦相传法度,易于循习耳。
○古器洪氏《随笔》谓:「彝器之传,春秋以来固已重之,如郜鼎、纪之类,历历可数。不知三代逸书之目,汤有典宝,武有分器,而春官有典庸器之职,祭祀而陈之,则固前乎此矣。故夏后氏之璜,封父之繁弱,密须之鼓,阙巩之甲,班诸鲁公、唐叔之国,而赤刀,弘壁、天球、河图之属,陈设于成王之顾命者,又天子之世守也。然而来去不恒,成亏有数。是以宝出河,九鼎沦泗,武库之剑穿屋而飞,殿前之钟感山而响,铜人入梦,钟ね生毛,则知历世久远,能为神怪,亦理之所必有者。《隋书》:『文帝开皇九年四月,毁平陈所得秦、汉三大钟,越二大鼓。十一年正月丁西,以平陈所得古器多为祸变,悉命毁之。』而《大金国志》载:海陵正隆三年,诏毁平辽、宋所得古器,亦如隋文之言。盖皆恣睢不学之主,而古器之销亡为可惜矣。」
读李易安《题金石录》,引王涯、元载之事,以为「有聚有散,乃理之常;人亡人得,又胡足道?」未尝不叹其言之达。而元裕之作《故物谱》,独以为不然,其说曰:「三代鼎钟,其初出于圣人之制,今其款识故在,不曰『永用享』,则曰『子子孙孙永宝用』,岂圣人者超然远览,而不能忘情于一物邪?自庄周、列御寇之说出,遂以天地为逆旅,形骸为外物,虽圣哲之能事,有不满一叫者,况外物之外者乎?然而彼固未能寒而忘衣,饥而忘食也。则圣人之道,所谓备物以致用,守器以为智者,其可非也邪?《春秋》之于宝玉、大弓,窃之书,得之书。知此者,可以得圣人之意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