丛沓藏书

第一百零八回 蟠蛇岭要煮柳员外 柴货厂捉拿李有能

《西江月》曰:

自古英雄受困,后来自有救星。人到难处想宾朋,方信交友有用。当时救人性命,一世难忘恩情。衔环结草志偏诚,也是前生造定。

且说柳爷活该运气有限,到黑水湖,现在这种饿贼半合未走,被人踢了个跟斗,让喽兵连船家一并捆上,要大煮活人。柳爷暗暗的净恨蒋平:「要不是病夫,怎么也到不了这里。人活百岁终须死,大丈夫生而何欢,死而何惧。真个要教人煮死,作了什么无法的事了?自己出世的时节,在绿林日子不久,也没作过伤天理的事,至刻下到了冬令,舍棉袄,舍粥饭。再说修桥、铺路、建塔、盖庙宇,绝不啬吝银钱,为的是以赎前愆,怎么落了这么一个收缘结果?」遂让人搭上山去,抱柴烧火。还有的说:「把他的衣裳脱下来,给大寨主穿。」此刻也不知道蒋四爷那里去了。

焉知蒋四爷把水手抱下水去,一翻一滚的出了黑水湖口。蒋爷一撒手,那水手打算要往起里一翻,那知道在水里头更不是蒋爷的对手。蒋爷顺着后脊背往上一伸手,把他脖子一捏,要把他浸在水底。右手闭住了自己的面门,怕水手一回手把他抓住。那水手头颅朝下,闭着嘴死也不肯张口,一张嘴那水就灌在肚子里来了,非淹死不可。蒋爷非让他饮水不可。蒋爷真有招儿,左手捏住了脖子,右手用力一勾水手的肋条,水手一难受,一张口水就灌进去了。这一下就把他灌了八成死,才把他提溜上来,解他的带子,把他四马倒攒蹄捆上,将他放在斜坡的地方,脑袋冲下,自来他「哇哇」的往外吐水。

蒋爷就知道他死不了哩,遂喊叫地方,就听见那里远远的有人答言,说:「来了!来了!」看看临近,蒋爷一看,此人身量不高,四旬开外,说:「你就是此处地方?」

回答说:「正是。」蒋爷说:「你们这是什么地名?」回答说:「叫柴货厂。」蒋爷说:「你叫什么名字?」地方说:「我叫李二愣。」蒋爷说:「我们雇船上武昌府,船家与贼人勾串,把我们送进黑水湖来。还有个朋友,此时尚不知道生死呢。我把这个船家在水中拿住,大概久处有案,你把他先送在当官。」地方说:「你在那里将他拿住的?」

蒋爷说:「在水中拿住的。」地方说:「在水中拿的我管不着。」蒋爷说:「你管不着,连你一同送下来。」地方一听,吓了一跳,就知道蒋四爷口气不小,必有点势力,回道:「你老人家先别动气,我们这是差使,水有水地方,旱有旱地方,各有专责,谁不错当谁的差使。」蒋爷说:「我偏教你送。」地方说:「你老贵姓?」蒋爷说:「姓蒋名平,字泽长,外号人称翻江鼠,御前带刀水旱四品护卫。」地方爬下就磕头,说:「原来是蒋四大人,你拿过花蝴蝶。」蒋爷说:「你怎么知道?」地方又说:「还有北侠、二义士爷、龙滔、夜星子冯七。」蒋爷说:「你怎么知道?」地方说:「那我可全知道。」

蒋爷说:「你怎么知道的?」地方又说:「实不相瞒,我实实告诉你老说罢。四老爷,我们这里到了夏天,搬出张桌子来,在柳荫之下说这个拿花蝴蝶,你老怎么相面,怎么被他们识破了机关,怎么你老挨打,北侠同二义士爷来,大众群贼怎么甘拜下风,你老在水内怎么拿的花蝴蝶,说的热闹着的哪。」蒋爷问:「谁说的?」地方说:「是你的一个朋友。」蒋爷问:「我那个朋友?」地方说:「庄致和。」蒋爷说:「庄先生他这时在那呢?」地方说:「就在这北边胡家店。」蒋爷说:「伙计,你把庄先生找着,你说我在这呢。」地方说:「西边就是我的屋子,四老爷到我家去罢。」地方就要抗着水手。蒋爷说:「我抗着他罢。」遂抗将起来。地方头前引路,到了他那房前,也没院墙,共是两间,钩连搭,启帘进去。蒋爷把他往地下一摔,「噗通」摔在地下。正在黄昏之时,地方点上灯。蒋爷说:「你去找去罢,可让庄先生给我带衣服来。」

地方去不多时,就听外边咳嗽一声,说:「原来是蒋四老爷贵驾光临。」启帘进来,就要行大礼。蒋爷把他搀住,说:「庄先生不可。」庄致和问:「四老爷一向差使可好?」蒋爷说:「托福,托福。」庄致和说:「恩公先换上衣服,有什么话然后再说。」

蒋爷脱湿的,换干的。这个庄致和可就是《七侠五义》上,二义士「大夫居」与他付酒钱的那个庄致和,白日付的酒钱,晚间救的他外甥女。不然,怎么见蒋爷以恩公呼之?

湿衣服地方应着给烘干。庄致和说:「此处不是讲话之所,咱们上店里去说话。」蒋爷点头,把地方叫过来,蒋爷在他耳边如此恁般恁般如此说了一遍。地方连连点头。庄致和说:「走哇!咱们上店里去。」蒋爷一同起身,出了屋子,直奔胡家店。

走着路,庄致和说:「四老爷到这有什么事?」蒋爷就把已往从前说了一遍。庄致和说:「这位姓柳的还在黑水湖哪?」蒋爷说:「这个时候不出来,还怕他凶多吉少哪。」庄致和说:「不怕。你这个朋友活着更好,要是死了,报仇准行。」蒋爷说:「哟,这个仇怎么个报法呀?」庄致和说:「我们亲家是十八庄村连庄会的会头。」蒋爷说:「你们什么亲家?」庄致和说:「我这话提起来长。我姐姐死了,我姐夫也死了。

我那个甥女韩二恩公救的,那个也出了阁了,给的就是这个开店的胡从善之子,名叫胡成,如今跟前都有一个小女儿了。」蒋爷听着,赞叹说:「真是光阴在尊。」庄致和说:「我再告诉恩公说罢,我们这个胡亲家店中没人写帐,把我找来与他写帐。他的地亩甚多,我帮着他照料照料地亩。后来商量着,我们亲家给我这说了分家,我也不想着回原籍作买卖了。我如今跟前有个小女儿了,整整的两生日,三岁了。」蒋爷一听,连连点头,说:「人有什么意思,长江后浪催前浪,一辈新人趱旧人。」

随说着,就到了胡家店门首了。早有胡掌柜的出来迎接,旁边点着灯火。见面之时,有庄致和给两下一见。胡掌柜的要行大礼,蒋爷赶紧把他拦住,携手揽腕,往里一让,来在柜房落坐,献茶。蒋爷打听了打听买卖发财,掌柜的说:「岂敢。」胡掌柜的问了蒋爷的差使,吩咐摆酒。蒋爷说:「来此就要讨扰。」蒋四爷上坐,庄先生相陪,胡掌柜的坐在主位。

酒过三巡,然后谈话。胡掌柜问:「听说四老爷的朋友,怎么还在黑水湖中哪?」

蒋爷就把上武昌的话,船家怎么送礼细说了一遍。掌柜的说:「我们这叫柴货厂,共有十八个村子,地方极其宽大,买卖住户甚多,烧锅、当铺、估衣店。黑水湖中的贼,先前常出来借粮,我们外头被害不少,后来我们十八个村子立了个连庄大会,按着地亩往外拿钱,制买刀枪器械,他们出来,就合他们拼命。」蒋爷问:「他们出来没有?」回答:「出来过,连同他打了三仗,把他们杀败了三回,再也不敢出来了。」蒋爷说:「他们怎么那么穷?」店东说:「他们把船家伤透了,是船家都不敢走黑水湖。二者他们不敢出黑水湖,一出来,我们这里就打。他们单行人出来不打,净有上咱们这买东西的,两下里公公平平的,咱们也不欺负他们,他们也不敢发横,故此他们山中连衣食都没有了。我到庙上撞起钟来,约十八庄的会头,有你老人家挑哨,咱们大家进去,要你老这个朋友。给了便罢,要是不给,就和他讲武,索性把他平了。」蒋爷说:「不可,不可。掌柜的有这番美意,足感盛情。只是一件,倘若交手,刀枪上无眼,伤损一条性命,我担架不住。」胡从善说:「无妨。我们这里立下了规矩,与贼交手,要是废了命,看家里有多少口人,或有儿或无儿,有兄弟没兄弟,父母在不在,按条例给养廉,死多少人也不怕。」蒋爷说:「不行,你们是本村,我是外人。论私,伤一条命,我担架不起;论官,更不应例了。有一件事,求求掌柜的就得了。」胡从善问:「什么事?」蒋爷说:「你给预备一匹好马,找个年轻力壮二十多岁的人,我写封信,让他连夜投奔武昌府,能人全在武昌府呢。」胡从善说:「在武昌那个地方?」蒋爷说:「在颜按院那里呢。」胡从善说:「颜按院在那里?」蒋爷说:「在武昌府。」胡从善哈哈大笑,说:「好一个在武昌府!随蒋四老爷吩咐罢,在武昌府更好。」

蒋爷说:「等等,这里头有事,我听出了。怎么个情由,你告诉告诉我罢。」胡从善说:「四老爷不告诉我实话,我们就告诉四老爷实话?」蒋爷说:「大人丢了,你必知道下落。」胡从善说:「这不奇了。让什么人盗去,知道不知?」蒋四爷说:「知道,叫沈中元盗去。」胡从善说:「知道他盗的那去?」蒋爷说:「可不知道盗的那去,你必知道情由。」胡从善说:「沈中元有姑母在娃娃谷开甘婆店,母女娘儿两个,忽然间店中闹鬼,急卖房子。我兄弟胡从喜贪便宜要买他这房子,自己银子不够,叫我给他添几十两银子,我不让他买,咱们不与妇女办事,除非他有男子出来写字才办呢。后来他说有男子,有他娘家的内侄,姓沈叫沈中元,他出来写的字,我们才把这事办了。我兄弟把这房子买过去。」蒋爷心中说:「也不必言语了。」随问:「怎么样呢?」

胡掌柜的说:「这有写字的,这么一面之交。前日晚间,忽然有三更多天了,外面叫门住店,咱们这里说:『没有房屋,全住满了。』那人说:『与掌柜的相好。』问他姓字名谁,回答:『叫沈中元。你们把门开开罢,实没地方,我们在院子里头待一夜都行了。我们车上有女眷,夜深不好往前走了,谁叫和掌柜的有交情呢?』伙计可就和我商量。本没交情,若要见面,店钱不好要了。我没见他,就让他住了西跨院三间西房。不但店钱饭钱给了,还给了许多的酒钱。这都不要紧,我晚晌取夜壶去,可把我吓胡涂了,正是姑母娘两个口角分争呢。他就说起来了,车上拉着大人,他要住在豹花岭。他姑母不教,说他表妹给了人家了,人家知道就不要了。始终还是在夹峰山住了一夜,如今上长沙府朱家庄朱文、朱德那里去了。我过去一摸大人,正在车上躺着哪!夜壶没顾得拿,官人要在我店内把他拿住,我也就剐了。好容易盼到五更天,他才起了身,我方放心。」蒋爷一听大人有了下落,欢喜非常。忽然想起一条妙计。不知什么主意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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