凤翔府开元寺大殿九间,後壁吴道玄画:自佛始生、修行、说法至灭度;山林、宫室、人物、禽兽,数千万种,极古今天下之妙。如佛灭度,比丘众踊哭泣,皆若不自胜者,虽飞鸟走兽之属,亦作号顿之状,独菩萨淡然在旁如平时,略无哀戚之容。岂以其能尽死生之致者欤?曰『画圣』,宜矣。其识开元三十年云。今凤翔为敌所擅,前之邑屋皆丘墟矣。予故表出之。
古画、塑一法。杨惠之与吴道子同师张僧繇学画,惠之见道子笔法已至到,不服居其次,乃去学塑,亦为古今第一。嗟夫,画一技耳,尚不肯少下,况於远者大者乎?曰『砚瓦』者,唐人语也,非谓以瓦为砚。盖砚之中,必隆起如瓦状,以不留墨为贵。百余年後,方可其平易。古人用意於一砚,尚如此。
予尝评砚:端石如德人,每过於为厚,或廉於才,不能无底滞;歙石如俊人,於人辄倾倒,类失之轻,而遇事风生,无一不厌足人意。能兼其才地,则为绝品。
又涤端石,竟日屡易水,其渍卒不尽除;歙石一濯即莹彻无留墨,亦一快耳。唐氏为砚说甚广,初不出此。
石晋时,关中有曰李处士者,能补石砚。砚已破碎,留一二日以归,完好如新琢者。其法不传,或以为异人。
近世薄书学,在笔墨事类草创,於纸尤不择。唐人有熟纸、有生纸。熟纸,所谓妍妙辉光者,其法不一;生纸,非有丧故不用。退之《与陈京书》云:『《送孟郊序》用生纸写。』言急於自解,不暇择耳。今人少有知者。
司马文正平生随用所居之邑纸,王荆公平生只用小竹纸一种。
宣城陈氏家传右军求笔帖,後世益以作笔名家。柳公权求笔,但遗以二枝,曰:『公权能书,当继来索,不必却之。』果却之,遂多易以常笔。曰『前者右军笔,公权固不能用也』。予从王正夫父子,得张义祖所用无心毫,锥锋长二寸许,他人不能用,亦曰右军遗法也。义祖名友正,退传之子,居昭德坊,不下阁二十年,学书尽窥右军之妙,尚以蔡君谟为浅近,米元章为狂诞,非合作,然世无知者。如其所用笔,可叹也。独王正夫父子好之云。
太祖下南唐,所得李廷父子墨,同他俘获物,付主藏籍收,不以为贵也。
後有司更作相国寺门楼,诏用黑漆,取墨於主藏,车载以给,皆廷父子之墨。
至宣和年,黄金可得,李氏之墨不可得也。
黄鲁直就几阁间,取小锦囊,中有墨半丸,以示潘谷。谷隔锦囊手之,即置几上,顿首曰:『天下之宝也。』出之,乃李廷作耳。又别取小锦囊,中有墨一丸,谷手之如前,则叹曰:『今老矣,不能为也。』出之,乃谷少作耳。其艺之精如此。
故德阳县男虞祺,字齐年,起陵州诸生中。初不知佛书也,每曰:『诚者天之道,思诚者人之道,其至则一也,吾知此而已。』当毒赋剩敛鞭棰马牛其人之日,一漕夔,再漕潼,川民独晏然倚以朝夕也。间属微疾,凭几不言,忽顾坐客曰:『古佛俱来,吾亦归矣。』男子允文旁立泣下。又笑曰:『人而为佛,宁不可哉?』客异其非君平生之言,即之,已逝矣。明年,始有更生佛事。陵州民解逑者,病死一昼夜再生。具言:初为黄衣逮去,遇故里中少年曹生曰:『乡之大夫虞君主更生事,明当为更生佛,亟见之。』前抵宫室,沈沈王者冕服正坐,虞君也。吏问逑故为善状,逑诉力贫,但一至瓦屋山,见辟支佛瑞色甚胜,得释去。
王再敕逑:『过语吾家,广置更生道场,诵数更生佛名字勿怠。』语定,白毫光自王身起,直大观阙黄金书榜『大慈大悲,更生如来』,逑洒然而悟。明当虞君练祭云。士陈公璜,年甫九十,直书其事甚备。华严道人祖觉,自《大涅经》中得更生佛,因地不诬,虞君不为佛学佛言,直心是道场,无虚假故,著其为更生佛事无疑。先是,彭山杨舜钦使君在田间,夜梦故计吏王咨者,多哀言,辞去,衣後穿出牛一尾,使君旧与咨善,惊起。家人之梦亦合,相语未竟,外报一牛生,遽取火视之,牛仰首泪下。呜呼,君子小人之善恶,如天渊然,有报亦如之。予特著其略,以为世戒。
王子飞观文为予言:吾使三韩,泛海每危於风涛,翦佛书以投,异物出没争夺以去,至投道书则不顾。
凤翔府祁阳镇法门寺塔,葬佛手指骨一节,唐宪宗盛仪卫迎入禁中,韩吏部《表》谏者。塔下层为大青石芙蕖,工制精妙,每芙蕖一叶,上刻一施金钱人姓名,殆数千人,宫女姓名为多,如曰张好好、李水水之类,与慈恩寺塔砖上所书同。又刻白玉象,所葬佛指骨,置金莲花中,隔琉璃水晶匣可见。予宣和中过之,有老头陀言:旧多宝器,唐诸帝诸王施以供佛者,尽为权势取去,尚余二水晶兽环洗,亦奇物也。
五台山佛光,其传旧矣。《唐穆宗实录》:元和十五年四月四日,河东节度使裴度奏:五台山佛光寺侧,庆云现,若金仙乘狻猊,领其徒千万,自巳至申乃灭。又峨眉普贤寺,光景殊胜,不下五台,在唐无闻。李太白峨眉山诗言仙而不言佛,《华严经》以普贤菩萨为主,李长者《合论》言五台山而不言峨眉山,又山中诸佛祠,俱无唐刻石文字,疑特盛於本朝也。
庆历中,齐州言:有僧如因,妖妄惑人,辄称正法一千年一劫,像法一千年一劫,末法一千年一劫。今像法已九百六十年,才余四十年,即是末劫,当饥馑疾疫刀兵,云云。事下两街,僧录司奏:正法、像法、三灾劫等,悉出《大藏经论》,非妖。皇帝但敕天下,《大藏经论》勿妄以示人云。
又熙宁初,神宗谓王安石曰:『有比丘尼千姓者,为富弼言:世界渐不好,勿预其事可也。弼信之。』然亦不之罪也。
予尝以前闻长老言汤保衡遇汉张陵事,刻石於资中崇寿观矣。後得吕大临与叔所作《保衡传》,尤详尽。与叔授横渠先生之道,以诚以正为本,可信其不诬。
然汉史建安二十年,曹操破张鲁,定汉中。鲁祖父陵,顺帝时客於蜀,学道鹤鸣山中,造作符书,以惑百姓。受其道者辄出米五斗,时谓之『米贼』。陵子衡,衡子鲁,以其法相付授,自号『师君』。其众曰『鬼卒』,曰『祭酒』,曰『理头』,大抵与黄巾相类。朝廷不能讨,就拜鲁镇夷中郎将,领汉宁太守。则所谓张陵者,果异人乎?今道家者流祖,其事不可辨云。与叔《汤保衡传》:『嘉末年,京师麻家巷,有聚小学者李道,太学生汤保衡尝与之游。一日,保衡至道学舍,有一道士,形貌恢伟,须髯怪异,言语如风狂人,与道相接,保衡见而异之。既去,保衡问道,道曰:「此道士居建隆观。朝夕尝过我,我固未尝诣之,乃落魄不检者,子何问之?」保衡曰:「余所居与建隆甚迩,凡观之道士皆与之识,未始见此人。」既而保衡颇欲访之。它日,保衡至道学舍,复见前道士,问其所止,亦曰建隆。既去,保衡默从之,入观门至西廊而没,保衡往追寻之不复见。因观廊壁绘画,有一道士,正如所见者,其上题云「张天师」。保衡心异之。
他日,乃具冠带伺於李道之舍,道问曰:「子何所伺?」保衡佯以它语答之。凡伺三日,其道士始自外至,已若昏醉者,与道相见如常日,保衡既见正如所画者,遂出拜之,称曰:「天师。」道士辞避曰:「足下无过言。」道亦笑曰:「此道士安得天师之称哉?」保衡再三叩请,具述所见。道士乃曰:「请,以某日会於某地。」保衡曰:「诺。」如约而往,道士见之曰:「但举目视日十日,必有所见,可复会於某地。」保衡归,依所教视日,视既久,目不复眩。至十日,乃睹日中有人形,细视之,见道士在日中,形貌宛然。保衡复往会道士,道士曰:「何所见?」保衡日:「见天师在日中。」道士曰:「可复归再视日,百日外复有所见,可再相会於某地,慎勿泄也。」保衡如教视之,家人以为风狂,问之不答。逾百日,乃见己形亦在日中,与道士立。保衡乃会道士具谈之,道士曰:「可教矣。」乃为授以符录,可以摄制鬼神,其道土复不见。保衡居太学中,尝丧一幼子,每思之,召至其前,同舍生皆见之。一日,保衡语其友人曰:「予适过西车子曲,见一小第,门有车马,有数妇人始下车,皆不以物蒙蔽其首;其第二下车者,年二十许,颇有容色,意其士大夫自外至京师者,必其妻也。予欲今夕就子前舍小饮,当召向所见妇人观之。友人曰:「良家子,汝焉可妄召,必累我矣。」保衡曰:「非召其人,乃摄其生魂,聊以为戏耳。然必至夜,俟其寝寐乃召之,若梦中至此,止可远观,慎勿近之,近之则魂不得还,其人必死矣。」遂与友人薄暮出门,过其舍,伺少顷,闻门中有妇人声,保衡心知乃适所见妇人,即吸其气,以彩线系其中指,既而至友人学舍,命仆取酒至,与之对饮,令从者就寝。中夜,保衡起开门,有妇人自外至,乃所见者,形质皆如人,但隐隐然若空中物,其语声如婴儿,见保衡拜之。保衡问其谁氏,具道某氏,其夫适自外罢官还京师,复问保衡曰:「此何所也?适记已就寝,不意至此。又疑是梦寐,而比梦寐差分明;又疑死矣,此得非阴府邪?」保衡曰:「此亦人间耳,今便可归,当勿忧也。」命立於前,款曲与语,至五更始遣去。人传保衡甚得召鬼之术,保衡以进士及第,今官为县令云。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