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贤如孟子,其可议,有或非或疑或辩或黜者,何也?予不敢知。具列其说於下方,学者其折衷之。後汉王充有《刺孟》,近代何涉有《删孟》,文繁不录。
王充《刺孟》出《论衡》,韩退之赞其『闭门潜思,《论衡》以修』矣。则退之於孟子《醇乎醇》之论,亦或不然也。
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,犹然而材剧志大,闻见杂博。案往旧造说,谓之五行,甚僻违而无类,幽隐而无说,斗约而无解。饰其辞而祗敬之,曰:此真先君子之言也。子思唱之,孟轲和之,世俗之讲犹瞀儒,唯唯然不知其所非也,遂受而传之,以为仲尼、子游为兹厚於後世。是则子思、孟轲之罪也。(右《荀卿,非十二子》)疑『伯夷隘,柳下惠不恭』,曰:孟子称所愿学者孔子,然则君子之行孰先於孔子?孔子历聘七十余国,皆以道不合而去,岂非非其君不事乎?孺悲欲见孔子,孔子辞以疾,岂非非其友不友乎?阳虎得政於鲁,孔子不肯仕,岂非不立於恶人之朝乎?阳虎得政於之臣,岂非不羞污君乎?为委吏,为乘田,岂非不卑小官乎?举世莫知之,不怨天,不尤人,岂非遗佚而不怨乎?饮水曲肱,乐在其中,岂非厄穷而不悯乎?居乡党,恂恂似不能言,岂非由由与之偕而不自失乎?是故,君子邦有道则见,邦无道则隐,事其大夫之贤者,友其士之仁者,非隘也。和而不同,遁世无闷,非不恭也。茍无失其中,虽孔子由之,何得云君子不由乎?疑『陈仲子避兄离母』,曰:仲子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,盖谓不以其道事君而得之也。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,盖谓不以其道取於人而成之也。仲子盖尝谏其兄矣,而兄不用也。仲子之志,以为吾既知其不义矣,然且食而居之,是口非之而身享之也,故避之。居於於陵,於陵之室与粟,身织屦、妻辟糸卢而得之也,非不义也。岂当更问其筑与种之者谁邪?以所食之鶃鶃,兄所受之馈也,故哇之。
岂以母则不食,以妻则食之邪?君子之责人,当探其情,仲子之避兄离母,岂所愿邪?若仲子者,诚非中行,亦狷者有所不为也。孟子过之,何其甚欤?疑『孟子将朝王』,曰:孔子,圣人也;定、哀,庸君也。然定、哀召孔子,孔子不俟驾而行。过位,色勃如也,足ㄟ如也;过虚位且不敢不恭,况召之有不信而他适乎?孟子学孔子者也,其道岂异乎?夫君臣之义,人之大伦也,孟子之德,孰与周公?其齿之长,孰与周公之於成王?成王幼,周公负之以朝诸侯,及长而归政,北面稽首畏事之,与事文、武无异也。岂得云彼有爵,我有德齿,可慢彼哉!
疑『孟子谓氐{圭黾},居其位不可以不言,言而不用不可以不去,己无官守,无言责,进退可以有余裕』。曰:孟子居齐,齐王师之。夫师者,导人以善而救其恶者也。岂得谓之『无官守、无言责』乎?若谓之为贫而仕邪,则後车数十乘,从者数百人,仰食於齐,非抱关击柝之比也。《诗》云:『彼君子兮,不素餐兮。』夫贤者所为,百世之法也。余惧後之人挟其有以骄其君,无所事而贪禄位者,皆援孟子以自况,故不得不疑。
疑『沈同问伐燕』,曰:孟子知燕之可伐,而必待能行仁政者乃可伐之。齐无仁政,伐燕非其任也。使齐之君不谋於孟子,孟子勿预知可也。沈同既以孟子之言劝王伐燕,孟子之言尚有怀而未尽者,安得不告王而正之乎?夫军旅者,大事也,民之死生,国之存亡皆系焉。茍动不得其宜,则民残而国危,仁者何忍坐视其缪妄乎?疑『父子之间不责善』,曰:《经》云『当不义,则子不可不争於父』。
《传》云『爱子教之以义方』。孟子云:『父子之间不责善。』不责善,是不谏不教也,而可乎?疑『性犹湍水』,曰:告子云:『性之无分於善不善,犹水之无分於东西。』
此告子之言失也。水之无分於东西,谓平地也。使其地东高而西下,西高而东下,岂决导所能致乎?性之无分於善不善,谓中人也。瞽叟生舜,舜生商均,岂陶染所能变乎?孟子云人无有不善,此孟子之言失也。丹朱、商均自幼及长,日所见者尧、舜也,不能移其恶,岂人之性无有不善乎?疑『生之谓性』,曰:孟子云:『白羽之白犹白雪之白,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。』告子当应之云:『色则同矣,性则殊也。』羽性轻,雪性弱,玉性坚,而告於亦皆然之,此所以来犬牛人之难也。孟子亦可谓以辩胜人矣。
疑『齐宣王问卿』,曰:《礼》『君不与同姓同车,与异姓同车』,嫌其逼也。为卿者,无贵戚异姓同姓皆人臣也。人臣之义,谏於君而不听,去之可也,死之可也,若之何其以贵戚之故,敢易位而处也。孟子之言过矣。君有大过无若纣,纣之卿士莫若王子比干、箕子、微子之亲且贵也。微子去之,箕子为之奴,比干谏而死。孔子曰商有三仁焉。夫以纣之过大,而三子之贤,犹且不敢易位也,况过不及纣而贤不及三子者乎?必也後世有贵戚之臣,谏其君而不听,遂废而代之,曰:『吾用孟子之言也,非篡也,义也。』其可乎?或曰:孟子之志,欲以惧齐王也。是又不然。齐王若闻孟子之言而惧,然则将愈忌恶其贵戚,闻谏而诛之;贵戚闻孟子之言,又将起而蹈之,则孟子之言,不足以格骄君之非,而适足以为篡乱之资也。其可乎?疑『所就三,所去三』。曰:君子之仕,行其道也,非为礼貌与饮食也。伊尹去汤就桀,桀岂能迎之以礼哉?孔子栖栖遑遑周游天下,佛兮召,欲往,公山弗扰召,欲往,彼岂为礼貌与饮食哉?急於行道也。今孟子之言曰:『虽未行其言也,迎之有礼,则就之。礼貌衰,则去之。』是为礼貌而仕也。又曰:『朝不食,夕不食,君曰「吾大者不能行其道,又不能从其言也,使饥饿於我土地,吾耻之」。周之,亦可受也。』是为饮食而仕也。必如是,是不免於鬻先王之道,以售其身也,古君子之仕者,殆不如此。
疑『尧、舜,性之也;汤、武,身之也;五霸,假之也』。曰:所谓性之者,天予之也;身之者,亲行之也;假之者,外有之而内实亡也。尧、舜、汤、武之於仁义也,皆性得而身行之也。五霸则强焉而已矣。夫仁者,所以治国家而服诸侯也。皇帝王霸皆用之,顾其所以殊者,大小高下远近多寡之间耳。假者,文具而实不从之谓也。文具而实不从,其国家且不可保,况能霸乎?虽久假而不归,犹非其有也。
疑『瞽叟杀人』,曰:《虞书》称舜之德曰:『父顽,母嚣,象傲。克谐以孝,乂,不格奸。』所贵於舜者,为其能以孝和谐其亲,使之进,进以善自治而不至於恶也。如是,则舜为子,瞽叟不杀人矣。若不能止其未然,使至於杀人,执於有司,乃弃天下,窃之以逃,狂夫且犹不为,而谓舜为之乎?是特委巷之言也,殆非孟子之言也。且瞽叟既执於皋陶矣,舜恶得而窃之?虽负而逃於海滨,皋陶犹可执也。若曰皋陶外虽执之以正其法,而内实纵之以予舜,是君臣相与为伪,以欺天下也,恶得为舜与皋陶哉!又舜既为天子矣,天下之民戴之如父母,虽欲遵海滨而处,民岂听之哉?是皋陶之执瞽叟,得法而亡舜也,所亡益多矣。故曰:是特委巷之言,非孟子之言也。(右司马文正公《疑孟》)子曰:『回也,其心三月不违仁,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。』孔子曰:『吾之於人也,谁毁谁誉?如有所誉,必有所试。』其於颜渊,试之也熟而观之也审矣。盖尝默而察之,阅三月之久,而其颠沛造次,无一不出於仁者,是以知其终身弗叛也。君子之观人也,必於其所虑焉观之,此其所虑者容有伪也,虽终身不得其真,故三月之久,必有备虑之所不及者。伪之与真无以异,而君子贱之何也?有利害临之则败也。孟子曰:『尧、舜,性之也;汤、武,身之也;五霸,假之也。久假而不归,安知其非有也?』假之与性,其本亦异矣,岂论其归与不归哉?使孔子观之,不终日而决,不待三月也,何不知之有?子曰:『志於道,据於德,依於仁,游於艺。』志者无求无作,志於心而已,孟子所谓心勿忘。据者可求可作之谓也。依者未尝须臾离,而游者出入可也。君子志於道,则物莫能留;而游於艺,则道德有自生矣。
子贡问政,子曰:『足食,足兵,民信之矣。』子贡曰:『必不得已而去,於斯三者何先?』曰:『去兵。』子贡曰:『必不得已而去,於斯二者何先?』
曰:『去食。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。』孟子较礼食之轻重,礼重而食轻,则去食;食重而礼轻,则去礼。惟色亦然。而孔子去食存信,曰『自古皆有死,民无信不立』。不复较其重轻何也?曰『礼信之於食色,如五谷之不杀人。』今有问者曰:吾恐五谷杀人,欲禁之如何?必答曰:吾宁食五谷而死,不禁也。此孔子去食存信之论也。今答曰:择其杀人者禁之,其不杀人者勿禁也,五谷安有杀人者哉?此孟子礼食轻重之论也。礼所以使人得妻也,废礼而得妻者皆是,缘礼而不得其妻者,天下未尝有也。信所以使人得食也,弃信而得食者皆是,缘信而不得食者,天下未尝有也。今立法不从天下之所同,而从其所未尝有以开去取之门,使人以为礼有时而可去也,则将各以其私意权之,其轻重岂复有定物?由孟子之说,则礼废无日矣。或曰:舜不告而娶,则以礼则不得妻也。曰:此孟子之所传,古无是说也。凡舜之事,涂廪浚井,不告而娶,皆齐鲁间野人之语,考之於《书》,舜之事父母,盖焉,不至於奸,无是说也。使不幸而有之,则非人理之所期矣。自舜已来,如瞽叟者,盖亦有之,为人父而不欲其子娶妻者,未之有也。故曰:缘礼而不得其妻者,天下无有也。或曰:嫂叔不亲授,礼也。嫂溺而不援,曰礼不亲授,可乎?是礼有时而去取也。曰嫂叔不亲授,礼也。嫂溺援之以手,亦礼也。何去取之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