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四

钦定四库全书

陶渊明集巻四至八

钦定四库全书陶渊明集卷四晋　陶潜　撰

诗五言

拟古九首

其一

荣荣忩下兰。宻宻堂前柳。初与君别时。不谓行当久。出门万里客。中道逢嘉友。未言心相醉。不在接杯酒。兰枯柳亦衰。遂令此言负。多谢诸少年。相知不忠厚。意气倾人命。离隔复何有。

其二

辞家夙严驾。当往志无终。问君今何行。非商复非戎。闻有田子春。节义为士雄。斯人久已死。乡里习其风。生有高世名。既没传无穷。不学狂驰子。直在百年中。田畴字子春，汉北平无终人。时董卓迁帝于长安，幽州牧刘虞欲遣使奔问，行在无其人。闻畴竒士乃，署为从事。畴将行，道路阻絶，遂循间道，至长安致命，诏拜骑都尉。畴以天子䝉尘，不可荷佩荣宠，固辞不受，得报还虞，已为公孙瓒所灭。畴谒虞墓，哭泣而去。瓒怒曰，汝何不送章报于我？畴答曰云云，瓒壮之。畴得此归，遂入徐无山中。其三

仲春遘时雨。始雷发东隅。众蛰各濳骇。草木从横舒。翩翩新来燕。双双入我庐。先巢故尚在。相将还旧居。自从分别来。门庭日荒芜。我心固匪石。君情定何如。其四

迢迢百尺楼。分明望四荒。暮作归云宅。朝为飞鸟堂。山河满目中。平原独茫茫。古时功名士。慷慨争此场。一旦百岁后。相与还北邙。音忙松栢为人伐。高坟互低昂。頺基无遗主。游魂在何方。荣华诚足贵。亦复可怜伤。其五

东方有一士。被服常不完。三旬九遇食。说苑，子思三旬九食十年著一冠。辛苦无此比。常有好容颜。我欲观其人。晨去越河关。青松夹路生。白云宿檐端。知我故来意。取琴为我弹。上弦惊别鹤。下弦操孤鸾。愿留就君住。从今至岁寒。其六

苍苍谷中树。冬夏常如兹。年年见霜雪。谁谓不知时。厌闻世上语。结友到临淄。稷下多谈士。指彼决吾疑。装束既有日。已与家人辞。行行停出门。还坐更自思。不怨道里长。但谓人我欺。万一不合意。永为世笑之。伊怀难具道。为君作此诗。

汤东涧曰，前四句兴而比，以言吾有定见，而不为谈者所眩，似谓白莲社中人也。

其七

日暮天无云。春风扇微和。佳人美清夜。达曙酣且歌。曙东方明歌竟长叹息。持此感人多。皎皎云间月。灼灼叶中华。岂无一时好。不久当如何。

其八

少时壮且厉。抚劔独行游。谁言行游近。张掖至幽州。饥食首阳薇。渴饮易水流。荆轲为燕太子丹刺秦王，太子及宾客皆送至易水之上。不见相知人。惟见古时邱。路边两高坟。伯牙与庄周。此士难再得。吾行欲何求。

东涧曰，首阳易水，亦寓愤世之意。说苑，锺子期死而伯牙絶弦破琴，知世莫可为鼓也。惠施卒而庄子深暝不言，见世莫可语也。伯牙之琴，庄周之言，惟锺惠能听，今有能听之人而无可听之言，此渊明所以罢远游也。

其九

种桑长江边。三年望当采。枝条始欲茂。忽值山河改。柯叶自摧折。根株浮沧海。春蚕既无食。寒衣欲谁待。本不植高原。今日复何悔。

东涧曰，叶成志树而时代迁革，不复可骋，然生斯时矣，奚所归悔耶。

杂诗十二首其一

人生无根蒂。飘如陌上尘。分散逐风转。此已非常身。落地为兄弟。何必骨肉亲。得欢当作乐。斗酒聚比邻。盛年不重来。一日难再晨。及时当勉励。岁月不待人。其二

白日沦西河。素月出东岭。遥遥万里辉。荡荡空中景。风来入房户。夜中枕席冷。气变悟时易。不眠知夕永。欲言无予和。挥杯劝孤影。日月掷人去。有志不获骋。念此怀悲凄。终晓不能静。

其三

荣华难久居。盛衰不可量。昔为三春。蕖今作秋莲。房严霜结野草。枯悴未遽央。日月有环周。我去不再阳。眷眷往昔时。忆此断人肠。

汤东涧曰，此篇亦感兴亡之意。其四

丈夫志四海。我愿不知老。亲戚共一处。子孙还相保。觞弦肆朝日。樽中酒不燥。缓带尽欢娱。起晚眠常早。孰若当世士。冰炭满怀抱。百年归邱垄。用此空名道。其五

忆我少壮时。无乐自欣豫。猛志逸四海。骞翮思远翥。荏苒岁月頺。此心稍已去。值欢无复娱。每每多忧虑。气力渐衰损。转觉日不如。壑舟无须臾。引我不得住。前涂当几许。未知止泊处。古人惜寸阴。念此使人惧。汤东涧曰，太白诗云，百岁落半涂，前期浩漫漫，中宵不成寐，天明起长叹，人生学无归。宿者例有此叹，必闻道而后免此，此渊明所以惜寸阴欤？

其六

昔闻长者言。掩耳毎不喜。柰何五十年。忽已亲此事。求我盛年欢。男子自二十一至二十九则为盛年一毫无复意。去去转欲远。此生岂再值。倾家时作乐。竟此岁月驶。有子不留金。何用身后置。

按：此诗靖节年五十作也。时义熈十年，甲寅初庐山东林寺主，释慧远集缁素百二十有三人，于山西岩下般若台精舍，结白莲社，岁以春秋二节，同寅恊恭，朝宗灵像也。及是秋七月二十八日，命刘遗民撰同誓文，以申严斯事，其间誉望尤著，为当世推重者，号社中十八贤。刘遗民张诠，雷次宗，宗炳，周续之，张野等预焉时秘书丞谢灵运才学为江左冠而负才傲物，少所推挹，一见远公遽改容致敬，因于神殿后，凿二池植白莲以规求入社。远公察其心杂，拒之。灵运晚节疏放不检，果不克，令终中书侍郎范甯直节立朝，为权贵譛忌，出守豫章。远公移书邀入社，甯辞不至，盖未能顿委世缘也。靖节与远公雅素，宁为方外交，而不愿齿社列。远公遂作诗博酒，郑重招致，竟不可诎。按梁僧慧皎高僧传，远公持律精苦，虽䜴酒米汁及蜜水之微，且誓死不犯，乃钦靖节风概。顾我能致之者力为之，不假䘏。靖节反麾而谢之，或与樵苏，田父，班荆道旧，于何庸流能窥其趣哉？靖节每来社中，一日谒远公，甫及寺外，闻钟声不觉颦容，遽命还驾。法眼禅师晚叅示众云，今夜钟鸣，复来有何事，若是陶渊明攅眉却回去。此靖节洞明心要，惟法眼特为揄扬。张商英有诗云，虎溪回首去陶令，趣何深谢无逸诗。云渊明从远公，了此一大事。下视区中贤略不可人意，远公居山馀，三十年影不出山，迹不入俗，送宾游履常以虎溪为界，他日偕靖节简寂禅观，主陆修静语道，不觉过虎溪数百歩，虎辄骤鸣，因相与大笑而别。石恪遂作三笑图，东坡赞之。李伯时莲社图，李元宗纪之，足标一时之风致云。

其七

日月不肯迟。四时相催迫。寒风拂枯条。落叶掩长陌。弱质与运頺。𤣥鬓早已白。靖节早年发白素标插人头。前途渐就窄。家为逆旅舍。我如当去客。去去欲何之。南山有旧宅。其八

代耕本非望。所业在田桑。躬亲未曾替。寒馁常糟糠。岂期过满腹。但愿饱粳粮。御冬足大布。粗絺以应阳。正尔不能得。山谷云，正尔不能得，乃当时语，改作止，甚失语法哀哉亦可伤。人皆尽获宜。拙生失其方。理也可奈何。且为陶一觞。其九

遥遥从羇役。一心处两端。掩泪泛东逝。顺流追时迁。日没星与昴。势翳西山巓。萧条隔天涯。惆怅念常餐。慷慨思南归。路遐无由缘。关梁难亏替。絶音寄斯篇。其十

闲居执荡志。时驶不可稽。驱役无停息。轩裳逝东崕。沉阴拟薰麝。寒气激我怀。岁月有常御。我来淹已弥。慷慨忆绸缪。此情久已离。荏苒经十载。暂为人所羇。庭宇翳馀木。倏忽日月亏。

其十一

我行未云远。回顾惨风凉。春燕应节起。高飞拂尘梁。边雁悲无所。代谢归北乡。离鵾鸣清池。渉暑经秋霜。愁人难为辞。遥遥春夜长。

其十二

袅袅松标崕。婉娈柔童子。年始三五间。乔柯何可倚。养色含津气。粲然有心理。

东坡和陶无此篇

咏贫士七首其一

万族各有托。孤云独无依。暧暧空中灭。何时见馀晖。朝霞开宿雾。众鸟相与飞。迟迟出林翮。未夕复来归。量力守故辙。岂不寒与饥。知音茍不存。已矣何所悲。汤东涧曰，孤云倦翮以兴。举世皆依乘风云，而已独无攀援飞翻之志，宁忍饥寒以守志节，纵无知此意者，亦不足悲也。

其二

凄厉岁云暮。拥褐曝前轩。南圃无遗秀。枯条盈北园。倾壶絶馀沥。窥灶不见烟。诗书塞座外。日昃不遑研。闲居非陈厄。窃有愠见言。何以慰吾怀。頼古多此贤。其三

荣叟老带索。欣然方弹琴。见饮酒注原生纳决屦。清歌畅高音。原宪重华去我久。贫士世相寻。弊襟不掩肘。藜羮常乏斟。岂忘袭轻裘。茍得非所钦。赐也徒能辩。乃不见吾心。其四

安贫守贱者。自古有黔娄。刘向列女传，鲁黔娄妻者，鲁黔娄先生之妻也。先生死，曾子哭之毕曰，何以为谥？其妻曰，以康为谥，曾子曰，先生在时，食不充口，衣不盖形，死则手足不敛，何乐于此而谥为康耶？其妻曰，昔先生君尝欲授之政，以为国相，辞而不受，是有馀贵也。君尝赐之粟三十锺，辞而不受，是有馀富也。彼先生者，甘天下之淡味，安天下之卑位，不戚戚于贫贱，不忻忻于富贵，求仁得仁，求义得义，其谥曰康，不亦宜乎。好爵吾不荣。厚馈吾不酬。一旦寿命尽。弊服仍不周。岂不知其极。非道故无忧。从来将千载。未复见斯俦。朝与仁义生。夕死复何求。

其五

袁安困积雪。邈然不可干。晋书洛阳大雪丈馀，县令出，见袁安。门无行迹，谓其已死，入见安偃卧。问其故，答曰，大雪人乏食，不宜干人。令贤之，举孝廉。阮公见钱入。即日弃其官。刍藁有常温。采莒足朝餐。岂不实辛苦。所惧非饥寒。贫富常交战。道胜无戚颜。至德冠邦闾。清节映西关。其六

仲蔚爱穷居。绕宅生蒿蓬。翳然絶交游。赋诗颇能工。举世无知者。止有一刘龚。张仲蔚善属文好诗赋，常居穷素，所处蓬蒿没人，闭门养性时人莫知，惟刘龚知之。此士胡独然。实由罕所同。介焉安其业。所乐非穷通。庄子古之得道者，穷亦乐，通亦乐，所乐非穷通也。人事固以拙。聊得长相从。

其七

昔在黄子廉。黄盖传云，南阳太守黄子廉之后也。弹冠佐名州。一朝辞吏归。清贫略难俦。年饥感仁妻。泣涕向我流。丈夫虽有志。固为儿女忧。惠孙一晤叹。腆赠竟莫酬。谁云固穷难。邈哉此前修。

咏二疏并序汉疏广传，广字仲翁，为太子太傅，兄子受为太子少傅，在位五岁。广谓受曰，知足不辱，知止不殆，今仕宧至二千石，名立如此，不去惧有后悔。岂如父子相随，出关归老故乡，不亦善乎。即日上䟽，乞骸骨。宣帝许之。公卿大夫，故人邑子，设祖道供帐东都门外，送者车数百两，观者皆曰，贤哉二大夫。广归乡里，日具酒食故旧宾客，与相娱乐。

大象转四时。功成者自去。蔡泽云，四时之序，功成者去。借问衰周来。几人得其趣。游目汉廷中。二疏复此举。高啸返旧居。长揖储君傅。饯送倾皇朝。华轩盈道路。离别情所悲。馀荣何足顾。事胜感行人。贤哉岂常誉。厌厌闾里欢。所营非近务。促席延故老。挥觞道平素。问金终寄心。清言晓来悟。放意乐馀年。遑恤身后虑。谁云其人亡。久而道弥著。东坡曰，咏二疏诗，渊明未尝出二疏，既出而知返，其志一也。或以谓既出而返，如从病得愈，其味胜于初不病，此惑者顚倒见耳。

东涧曰，二疏取其归，三良与主同死，荆卿为主报仇，皆托古以自见云。

咏三良并序三良子，车氏。子奄息，仲行，针虎。穆公殁，康公从治，命以三子为殉，国人哀之，赋黄鸟。

弹冠乘通津。但惧时我遗。服勤尽岁月。常恐功愈微。忠情谬获露。遂为君所私。出则陪文舆。入必侍丹帷。箴规向已从。计议初无亏。一朝长逝后。愿言同此归。厚恩固难忘。君命安可违。临六罔惟疑。投义志攸希。荆棘笼高坟。黄鸟声正悲。良人不可赎。泫然沾我衣。葛常之曰，三良以身殉秦穆之葬，黄鸟之诗哀之。序诗者谓国人剌缪公以人从死，则咎在秦穆，不在三良矣。王仲宣云，结髪事明君，受恩良不訾，临没要之死焉，得不相随？陶元亮云，厚恩固难忘，君命安可违，是皆不以三良之死为非也。至李德裕则谓，社稷死则死之，不可许之死，欲与梁邱据安陵君同讥，则是罪三良之死，非其所矣，然君命之于前，众驱之于后，为三良者虽欲不死，得乎？惟柳子厚云，疾病命固乱，魏氏言有章，从邪陷厥父，吾欲讨彼狂。使康公能如魏颗，不用乱命，则岂至陷父于不义如此哉？东坡和陶亦云，顾命有治乱，臣子得从违。魏颗眞孝爱三良，安足希。似与柳子之论合，审如是，则三良不能无罪，然坡公过秦穆墓诗乃云，穆公生不诛孟明，岂有死之日，而忍用其良，乃知三子徇公意，亦如齐之二子从田横。则又言三良之，殉非穆公之意也。

咏荆轲

燕丹善养士。志在报强嬴。招集百夫良。岁暮得荆卿。君子死知已。提劔出燕京。素骥鸣广陌。慷慨送我行。雄发指危冠。猛气充长缨。饮饯易水上。四座列群英。渐离撃悲筑。宋意唱高声。淮南子，高渐离，宋意为撃筑而歌于易水之上。萧萧哀风逝。淡淡寒波生。商音更流涕。羽奏壮士惊。心知去不归。且有后世名。登车何时顾。飞盖入秦庭。凌厉越万里。逶迤过千城。图穷事自至。豪主正怔营。惜哉劔术疏。鲁句践闻荆轲之刺秦王曰，惜哉其不讲于刺劔之术也。竒功遂不成。其人虽已没。千载有馀情。

朱文公曰，渊明诗，人皆说平淡，看他自豪放得来，不觉其露出本相者，是咏荆轲一篇，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様言语出来。

读山海经按：读山海经，穆天子传，止题读山海其一

孟夏草木长。绕屋树扶疏。众鸟欣有托。吾亦爱吾庐。既耕亦已种。时还读我书。穷巷隔深辙。颇回故人车。欢然酌春酒。摘我园中蔬。微雨从东来。好风与之俱。泛覧周王传。周穆天子传者，太康二年，汲县民发古冢，所获书也。流观山海图。俯仰终宇宙。不乐复何如。

其二

玉台凌霞秀。王母怡妙颜。天地共俱生。不知几何年。灵化无穷已。馆宇非一山。高酣发新謡。宁效俗中言。山海经云，玉山王母所居。又云，处昆仑之邱。郭璞注云，王母亦自有离宫别馆，不专住一山也。穆天子传，西王母宴穆王于瑶池之上，为天子謡曰云云。

其三

迢递槐江岭。是谓𤣥圃邱。西南望昆墟。光气难与俦。亭亭明玕照。落落清瑶流。恨不及周穆。托乘一来游。山海经云，槐江之山，其上多琅玕，实惟帝之平圃。南望昆仑，其光熊熊，其气魂魂，爰有淫流，其清洛洛。平圃即𤣥圃，淫流上音遥。　穆传天子铭迹于𤣥圃之上。

其四

丹木生何许。乃在峚音宻山阳。黄花复朱实。食之寿命长。白玉凝素液。瑾瑜发竒光。岂伊君子寳。见重我轩黄。山海经云，峚山上多丹木，黄华而赤实。食之不饥。丹水出焉，其中多白玉，是有玉膏，黄帝是食是飨，瑾瑜之玉为良，润泽而有光，君子服之以御不祥。

其五

翩翩三青鸟。毛色竒可怜。朝为王母使。暮归三危山。我欲因此鸟。具向王母言。在世无所须。惟酒与长年。山海经云，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，又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。

其六

逍遥芜皋上。杳然望扶木。洪柯百万寻。森散覆旸谷。灵人侍丹池。朝朝为日浴。神景一登天。何幽不见烛。山海经云，大荒之中有山，上有扶木，柱三百里，有谷曰旸谷，上有扶木。注云扶桑在上。其七

粲粲三珠树。寄生赤水阴。亭亭凌风桂。八干共成林。灵鳯抚云舞。神鸾调玉音。虽非世上寳。爰得王母心。山海经云，三珠树生赤水上，其树如栢，叶皆为珠。　桂林八树在番隅东，八树而成林，言其大也。　臷民之国，爰有歌舞之鸟，鸾鸟自歌，鳯鸟自舞。

其八

自古皆有没。何人得灵长。不死复不老。万岁如平常。赤泉给我饮。员邱足我粮。方与三辰游。寿考岂渠央。山海经云，不死民在交胫国东，其人黑色，寿不死。其九

夸父诞宏志。乃与日竞走。俱至虞渊下。似若无胜负。神力既殊妙。倾河焉足有。馀迹寄邓林。功竟在身后。山海经云，夸父不量力，欲追日景，逮之于禺谷，渴欲得饮，饮于河渭，河渭不足，北饮大泽，未至道渴而死，弃其杖化为邓林。夸父者神人之名也，其能及日景，而倾河渭，岂以走饮哉。其十

精卫衔微木。将以塡沧海。刑天舞干戚。猛志故常在。同物既无虑。化去不复悔。徒设在昔心。良晨讵可待。山海经云，精卫炎帝之少女，名曰女娃，游于东海，溺而不返，故为精卫，常衔西山之木石，以堙东海。

曾紘曰，余尝评陶公诗，语造平淡而寓意深远。外若枯槁，中实敷腴，真诗人之冠冕也。平生酷爱此作，毎以世无善本为恨，因山海经诗云形夭，无千岁猛志固常在，疑上下文义不相贯，遂取山海经叅校，经中有云刑天兽名也，口中好衔干戚而舞，乃知此句是刑天舞干戚，故与猛志固常在相应，五字皆讹，盖字画相近无足怪者。因思宋宣献言，校书如拂几上尘，旋拂旋生，岂欺我哉？

其十一

巨猾肆威暴。钦䲹违帝㫖。窫窳上音轧下音愈强能变。祖江遂独死。明明上天鉴。为恶不可履。长枯固已剧。鵕鹗岂足恃。

山海经云，钟山神其子曰鼓，是与钦䲹音邳杀祖江于昆仑之阳，帝乃戮之，钦䲹化为大鹗，鼓亦化为鵕鸟，见即其邑大旱。　窫窳龙首居弱水中。注云，本蛇身人面，为贰负臣所杀，复化而成此物。

其十二

鸼鹅当作鸱鴸见城邑。其国有放士。念彼怀生世。当时数来止。青邱有竒鸟。自言独见尔。本为迷者生。不以喻君子。山海经云，柜山有鸟，其状如鸱，其名曰鴸。音洙见，则其县多放士。注放逐也。青邱之山，有鸟状如鸩。

其十三

岩岩显朝市。帝者愼用才。何以废共鲧。重华为之来。仲父献诚言。姜公乃见猜。临没告饥渴。当复何及哉。拟挽歌辞三首

其一

有生必有死。早终非命促。昨暮同为人。今旦在鬼录。魂气散何之。枯形寄空木。娇儿索父啼。良友抚我哭。得失不复知。是非安能觉。千秋万岁后。谁知荣与辱。但恨在世时。饮酒不得足。

其二

在昔无酒饮。今但湛空觞。春醪生浮蚁。何时更能尝。淆案盈我前。亲旧哭我傍。欲语口无音。欲视眼无光。昔在高堂寝。今宿荒草乡。一本有，荒草无人眠，极视正茫茫二句一朝出门去。归来夜未央。

其三

荒草何茫茫。白杨亦萧萧。严霜九月中。送我出远郊。四面无人居。高坟正嶣嶤。马为仰天鸣。风为自萧条。幽室一已闭。千年不复朝。千年不复朝。贤达无奈何。向来相送人。各自还其家。亲戚或馀悲。他人亦已歌。死去何所道。托体同山阿。

祁寛曰，昔人自作祭文挽诗者多矣，或寓意骋辞，成于暇日。寛考次靖节诗文，乃絶笔于祭挽。三篇盖出于属纩之际者，辞情俱达，尤为精丽。其于昼夜之道了然如此，古之圣贤唯孔子，曾子能之。见于曳杖之歌，易箦之言。嗟哉斯人没，七百年未闻有称赞及此者，因表而出之附于巻末。

赵泉山曰，严霜九月中，送我出逺郊。与自祭文律中，无射之月相符，知挽辞乃将逝之夕作，是以梁昭明采此辞入选，止题曰，陶渊明挽歌，而编次本集者不悟，乃题云拟挽歌辞。曾端伯曰，秦少游将亡，效渊明自作哀挽。王平甫亦云，九月清霜送陶令。此则挽辞决非拟作，从可知矣。又曰，晋桓伊善挽歌，庾晞亦喜为挽歌，毎自揺大铃为唱，使左右齐和。袁山松遇出游则好令左右作挽歌。类皆一时名流达士习尚如此，非如今之人，例以为悼亡之语，而恶言之也。按：苏刘皆不和，岂畏死耶。

联句

鸣雁乘风飞。去去当何极。念彼穷居士。如何不叹息。渊明虽欲腾九万。扶揺竟何力。远招王子乔。云驾庶可饬。愔之顾侣正徘徊。离离翔天侧。霜露岂不切。务从忘爱翼。循之高柯濯条干。远眺同天色。思絶庆未看。徒使生迷惑。渊明

陶渊明集巻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