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岳大爷在马上回头看那人时,却是相州开客店的江振子。岳大爷道:「你如何却在此?怎地我害了你?」江振子道:「不瞒大爷说,自从你起身之后,有个洪中军,说是被岳大爷在刘都院大老爷面前赢了他,害他革了职。便统领了许多人来寻你算帐。小人回他说已回去了两日,他怪小的留了大爷们,寻事把小人家中打得粉碎,又吩咐地方不许容留小人在那里开店。小人无奈,只得搬到这里南薰门内,仍旧开个客寓。方才小二来报说,大爷们几匹马打此过去了,故此小人赶上来,请大爷们仍到小店去歇罢。」岳大爷欢喜道:「这正是他乡遇故知了!」忙叫:「兄弟们转来!」四人听见,各自回转马头。岳大爷细说:「江振子也在此开店。」四人亦各欢喜。
一同回到江振子店前下马,江振子忙叫小二把相公们行李搬上楼去,把马牵到后槽上料,送茶送水,忙个不了。岳大爷问江振子道:「你先到京师,可晓得宗留守的衙门在那里么?」江振于道:「此是大衙门,那个不晓?此间望北一直大路有四五里,极其好认的。」岳大爷道:「此时想已坐过堂了。」江振子道:「早得很哩!这位老爷官拜护国大元帅,留守汴京,上马管军,下马管民。这时候还在朝中办事未回,要到午时过后,方坐堂哩!」岳大爷说声:「承教了。」
随即走上楼来,取了刘都院的书,打点下楼。汤怀问道:「哥哥要往那里去?」
岳大爷说:「兄弟,你有所不知,前日刘都院有书一封,叫我到宗留守处当面投递。
我听见主人家说,他在朝中甚有权势。待愚兄今去下了这封书,若有意思,愚兄讨得个出身,兄弟们都有好处。」牛皋道:「既如此,兄弟同你去。」岳大爷道:「使不得!什么地方,倘然你闯出祸来,岂不连累了我?」牛皋道:「我不开口,我在街门前等你就是。」岳大爷执意不肯。王贵道:「哥哥好人!我们一齐同去,认认这留守衙门,不许牛兄弟生事便了。」岳大爷无可奈何,便道:「即是你们再三要去,只是要小心,不要做将出来,不是小可的囗!」四人道:「包你无事便了。」
说罢,就将房门锁好,下楼对江振子道:「相烦主人照应门户,我们到留守衙门去去就来。」江振子道:「小人薄治水酒一杯,替大爷们接风,望大爷们早些回来。」
五位兄弟应声:「多谢!不劳费心。」
出了店门,一同步行,一直到了留守衙门,果然雄壮。站了一会,只见一个军健从东首辕门边茶馆内走将出来。岳大爷就上前把手一拱,叫声:「将爷,借问一声,大老爷可曾坐过堂么?」那军健道:「大老爷今早人朝,尚未回来。」岳大爷道:「承教了。」转身回来对众兄弟道:「此时尚未回来,等到几时?我们不如回寓,明日再来罢!」众弟兄道:「悉听大哥。」
五个人掇转身,行不得半里多路,只见行路的人都两边立定,说是:「宗大老爷回来了!」众弟兄也就人家屋檐下站定了。少刻,但见许多执事众军校随着,宗留守坐着大轿,威威武武,一路而来。岳大爷同四人跟在后边观看,直至大堂下轿。
进去不多时,只听得三梆升堂鼓,两边衙役军校,一片吆喝声。宗留守就升坐公案,吩咐旗牌官:「将一应文书陆续呈缴批阅。倘有汤阴县武生岳飞来,可着他进来。」
旗牌官应一声:「呵!」
列位,你道宗大老爷为何晓得岳飞要来?只因那相州节度刘光世先有一书送与宗留守,说得那岳飞人间少有,盖世无双,文武全才,真乃国家之栋梁,必要宗留守提拔。所以宗留守日日想那岳飞:「也不知果是真才实学;也不知是个大财主,刘节度得了他的贿赂,买情嘱托?」疑惑未定,且等他到来,亲见便知。
且说岳大爷等在外面,见那宗留守果是威风,真正象个阎罗天子一般,好生害怕。汤怀道:「怎的宗留守回来就坐堂?」岳大爷道:「我也在此想,他五更上朝,此时回来也该歇息歇息,吃些东西,才坐堂理事。大约有什么紧急之事,故此这般急促。」正说间,但见那旗牌官一起一起将外府外县文书递进。岳大爷道:」我也好去投书了,只是我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,恐怕不便。张兄弟,你可暂与我换一换。」
张显道:「大哥说的极是,换一换好。」当下两个把衣服换转。岳大爷又道:「我进去,倘有机缘,连兄弟们都有好处;若有山高水低,贤弟们只好在外噤声安待,切不可发恼鼓噪。莫说为兄的,连贤弟们的性命也难保了!」汤怀道:「哥哥既如此怕,我等临场有自家的本事,何必要下这封书?就得了功名,旁人也只道是借着刘节度的帮衬。」岳大爷道:「我自有主意,不必阻挡我。」
竟自一个进了辕门,来见旗牌禀说:「汤阴县武生岳飞求见。」旗牌道:「你就叫岳飞么?」岳大爷应声道:「是!」旗牌道:「大老爷正要见你,你且候着。」
那旗牌进去禀道:「汤阴县武生岳飞,在外求见。」宗泽道:「唤他进来。」旗牌答应,走出叫声:「岳飞!大老爷唤你,可随我来,要小心些呀!」岳大爷应声:「晓得!」随着旗牌直至大堂上,双膝跪下,口称:「大老爷在上,汤阴到武生岳飞叩头。」宗爷望下一看,微微一笑:「我说那岳飞必是个财主,试看他身上如此华丽!」便问岳飞:「你几时来的?」岳大爷道:「武生是今日才到。」即将刘节度的这封书双手呈上。宗泽拆开看了,把案一拍,喝声:「岳飞!你这封书札出了多少财帛买来的?从实讲上来便罢,若有半句虚词,看夹棍伺候!」两边行役吆喝一声。早惊动辕门外这几个小弟兄,听得里边吆喝,牛皋就道:「不好了!待我打进去,抢了大哥出来罢。」汤怀道:「动也动不得!且看他怎样发落,再作道理。」
那弟兄四个指手划脚,在外头探听消息。
这里岳大爷见宗留守发怒,却不慌不忙,徐徐的禀道:「武生是汤阴县人氏,先父岳和,生下武生三日就遭黄河水发,父亲丧于清波之中。武生赖得母亲抱了,坐于花缸之内,淌至内黄县,得遇王明恩公收养,家业日产尽行漂没。武生长大,拜了陕西周侗为义父,学成武艺。因在相州院考,蒙刘大老爷思义,着汤阴县徐公,查出武生旧时基业,又发银盖造房屋,命我母子归宗。临行又赠银五十两为进京路费,着武生到此讨个出身,以图建功立业。武生一贫如洗,那有银钱送与刘大老爷?」
宗泽听了这一番言语,心中想道:「我久闻有个周侗,本事高强,不肯做官。既是他的义子,或者果有些才学,也未可定。」向岳飞道:「也罢!你随我到箭厅上来。」
说了一声,一众军校簇拥着宗爷,带了岳飞来到箭厅。宗泽坐定,遂叫岳飞:「你自去拣一张弓来,射与我看。」岳大爷领命,走到旁边弓架上,取过一张弓来试一试,嫌软;再取一张来,也是如此。一连取过几张,俱是一样。遂上前跪下道:「禀上大老爷,这些弓太软,恐射得不远。」宗爷道:「你平昔用多少力的弓?」
岳大爷禀道:「武生开得二百余斤,射得二百余步。」宗爷道:「既如此,叫军校取过我的神臂弓来,只是有三百斤,不知能扯得动否?」岳大爷道:「且请来试一试看。」
不一时,军校将宗爷自用的神臂弓并一壶雕翎箭,摆列在阶下。岳大爷下阶取将起来一拽,叫声:「好!」搭上箭,蚩蚩蚩一连九枝,枝枝中在红心。放下弓,上厅来见宗爷。宗爷大喜,便问:「你惯用什么军器?」岳大爷禀道:「武生各件俱晓得些,用惯的却是枪。」宗爷道:「好。」叫军校:「取我的枪来。」军校答应一声,便有两个人将宗爷自用那管点钢枪抬将出来。宗爷命岳飞:「使与我看。」
岳大爷应了一声,提枪在手,仍然下阶,在箭场上把抢摆一摆,横行直步,直步横行,里勾外挑,埋头献钻,使出三十六翻身、七十二变化。宗爷看了,不觉连声道:「好!」左右齐齐的喝采不祝岳大爷使完了,面色不红,喉气不喘,轻轻的把枪倚在一边,上厅打躬跪下。宗爷道:「我看你果是英雄,倘然朝廷用你为将,那用兵之道如何?」岳大爷道:「武生之志,倘能进步,只愿:令行阃外摇山岳,队伍端严赏罚明。将在谋献不在勇,高防困守下防坑。
身先士卒常施爱,计重生灵不为名。获献元戎恢土地,指日高歌定升平。」
宗留守听了大喜,便吩咐:「掩门。」随走下座来,双手扶起道:「贤契请起。
我只道是贿赂求进,那知你果是真才实学。」叫左右:「看坐来!」岳大爷道:「大老爷在上,武生何等之人,擅敢僭坐。」留守道:「不必谦逊,坐了好讲。」
岳大爷打了一躬,告坐了。左右送上茶来吃过,宗爷便开言道:「贤契武艺超群,堪为大将,但是那些行兵布阵之法,也曾温习否?」岳大爷道:「按图布阵,乃是固执之法,亦不必深究。」宗爷听了这句话,心上觉得不悦,便道:「据你这等说,古人这些兵书阵法都不必用了?」岳大爷道:「排了阵,然后交战,此乃兵家之常,但不可执死不变。古时与今时不同,战场有广、狭、险、易,岂可用一定的阵图?
夫用兵大要,须要出奇,使那敌人不能测度我之虚实,方可取胜。倘然贼人仓卒而来,或四面围困,那时怎得工夫排布了阵势,再与他厮杀么?用兵之妙,只要以权济变,全在一心也。」
宗爷听了这一番议论道:「真乃国家栋梁!刘节度可谓识人。但是贤契早来三年固好,迟来三年也好,此时真正不凑巧!」岳大爷道:「不知大老爷何故忽发此言?」宗爷道:「贤契不知,只因现有个藩王,姓柴名桂,乃是柴世宗嫡派子孙,在滇南南宁州,封为小梁王。因来朝贺当今天子,不知听了何人言语,今科要在此夺取状元。不想圣上点了四个大主考:一个是丞相张邦昌,一个是兵部大堂王铎,一个是右军都督张俊,一个就是下官。那柴桂送进四封书、qi书+奇书-齐书四分礼物来了。张丞相收了一分,就把今科状元许了他了;王兵部与张都督也收了;只有老夫未曾收他的。
如今他三个作主,要中他作状元,所以说不凑巧。」岳大爷道:「此事还求大老爷作主!」宗爷道:「为国求贤,自然要取真才,但此事有些周折。今日本该相留贤契再坐一谈,只恐耳目招摇不便。且请回寓,待到临场之时再作道理便了。」
却说当时岳大爷拜谢了,就出辕门来。众弟兄接见道:「你在里边好时候不出来,连累我们好生牵挂。为甚的你面上有些愁眉不展?想必受了那留守的气了?」
岳大爷道:「他把为兄的敬重的了不得,有什么气受?且回寓去细说。」弟兄五个急急赶回寓来,已是黄昏时候。岳大爷与张显将衣眼换转了。主人家送将酒席上来,摆在桌子上,叫声:「各位大爷们!水酒蔬肴不中吃的,请大爷们慢慢的饮一杯,小人要照应前后客人,不便奉陪。」说罢,自下楼去了。这里弟兄五人坐下饮酒。
岳大爷只把宗留守看验演武之事说了一遍,并不敢提那柴王之话,但是心头暗暗纳闷。众弟兄那知他的就里。当晚无话。
到了次日上午,只见店主人上来,悄悄的说道:「留守衙门差人抬了五席酒肴,说是不便相请到行,特送到此,与岳大爷们接风的。怎么发付他?」岳大爷道:「既如此,拿上楼来。」当下封了二两银子,打发了来人。主人家叫小二相帮把酒送上楼来摆好,就去下边烫酒,着小二来伏侍。岳大爷道:「既如此,将酒烫好了来,我们自会斟饮,不劳你伏侍罢。」牛皋道:「主人家的酒,不好白吃他的。既是衙门里送来,不要回席的,落得吃他了!」也不谦逊,坐下来,低着头乱吃。吃了一会,王贵道:「这样吃得不高兴,须要行个令来吃方妙。」汤怀道:「不错,就是你起令。」王贵道:「不是这样说,本该是岳大哥作令官。今日这酒席,乃是宗留守在岳大哥面上送来的,岳大哥算是主人。这令官该是张大哥作。」汤怀说道:「妙啊,就是张大哥来。」张显道:「我也不会行什么令,只要说一个古人吃酒,要吃得英雄。说不出的就罚三杯。」众人齐声道:「好!」
当时王贵就满满的斟了一杯,奉与张显。张显接来一口吃干,说道:「我说的是关云长单刀赴会,岂不是英雄饮酒?」汤怀道:「果然是英雄,我们各敬一杯。」
吃完,张显就斟了一杯,奉与汤怀道:「如今该是贤弟了。」汤怀也接来吃干了,道:「我说的是刘季子醉后斩蛇,可算得英雄么?」众人齐道:「好!我们也各敬一杯。」第三轮到王贵自家,也吃了一杯道:「我说的是霸王鸿门宴,可算得是英雄吃酒么?」张显道:「霸王虽则英雄,但此时不杀了刘季,以致有后来之败,尚有不足之处。要罚一杯。如今该轮到牛兄弟来了。」牛皋道:「我不晓得这些古董!
只是我吃他几碗,不皱眉头,就算我是个英雄了!」四人听了大笑道:「也罢,也罢,牛兄弟竟吃了三杯罢!」牛皋道:「我也不耐烦这么三杯两杯,竟拿大碗来吃两碗就是!」当下牛皋取过大碗,自吃了两碗。
众人齐道:「如今该岳大哥收令了。」岳大爷也斟了一杯吃干,道:「各位贤弟俱说的魏汉三国的人,我如今只说一个本朝真宗皇帝天禧年间的事。乃是曹彬之子曹玮,张乐宴请群僚。那曹玮在席间吃酒,霎时不见,一会儿就将敌人之头掷于筵前。这不是英雄?」众兄弟道:「大哥说得爽快,我们各敬一杯。」牛皋道:「你们是文绉绉的说今道古,我那里省得?竟是猜谜吃酒罢。」王贵道:「就是,你起。」牛皋也不推辞,竟与备人猜谜,一连输了几碗,众人亦吃了好些。这弟兄四个欢呼畅饮,吃个尽兴。独有那岳大爷心中有事,想:「这武状元若被王子占去,我们的功名就出于人下,那能个讨得出身?」一时酒涌上心头,坐不住,不觉靠在桌上,竟睡着了。
张、汤两个见了,说道:「往常同大哥吃酒,讲文论武,何等高兴!今日只是不言不语,不知为着甚事?」那两个心上好生不快活,立起身来,向旁边榻上也去睡了。王贵已多吃了两杯,歪着身子,靠在椅上亦睡着了。只剩牛皋一个,独自拿着大碗,尚吃个不祝抬起头来,只见两个睡着在桌上,两个不知那里去了,心中想道:「他们都睡了,我何不趁此时到街上去看看景致,有何不可?」遂轻轻的走下楼来,对主人道:「他们多吃了一杯,都睡着了,不可去惊动他。我却去出个恭就来。」店主人道:「既如此,这里投东去一条胡同内,有大空地宽畅好出恭。」
牛皋道:「我自晓得。」
出了店门,望着东首乱走,看着一路上挨挨挤挤,果然热闹。不觉到三叉路口,就立住了脚,想道:「不知往那一条路去好耍?」忽见对面走将两个人来:一个满身穿白,身长九尺,圆白脸;一个浑身穿红,身长八尺,淡红脸。两个手搀着手,说说笑笑而来。牛皋侧耳听见,那穿红的说道:「哥哥,我久闻这里大相国寺甚是热闹,我们去走走。」那个穿白的道:「贤弟高兴,愚兄奉陪就是。」牛皋听见,心里自想:「我也闻得东京有个大相国寺是有名的,我何不跟了他们去游玩游玩,有何不可?」定了主意,竞跟了他两个转东过西,到了相国寺前。但见九流三教,作买卖赶趁的,好不热闹。牛皋道:「好所在!连大哥也未必晓得有这样好地方哩!」
又跟着那两个走进天王殿来,只见那东一堆人,西一堆人,都围裹着。那穿红的将两只手向人丛中一拉,叫道:「让一让!」那众人看见他来得凶,就大家让开一条路来。牛皋也随了进去。正是:白云本是无心物,却被清风引出来。不知是做甚事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