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荷生日来军务正忙,忽晤小岑,说原士规愉园请客,十分惊愕,说道:「那愉园平日不是他们走动的地方!」后来小岑说的千真万真,荷生总不相信,特特请了剑秋来。剑秋一见面,也怪采秋,说道:「愉园声价,从此顿落了!」荷生一肚皮烦恼,默默不语。剑秋随接道:「这其间总另有原故。他们那一班人素与采秋是没往来,只是这一天的事如今都传遍了,还能够说是谣言?」小岑道:「望伯很得意,说是人家花了几多钱,也不过如此闹一天。」荷生听着,心上实在不舒服,便说道:「算了!从今再不要题起『愉园』两字吧。」说着,就将别的话岔开,无情无绪的谈了一会,二人也就去了。
此时日已西沉,荷生送出二人,也不进屋,一人在院子里踱来踱去。一会望着数竿修竹痴立,一会又向着那几盆晚香玉徘徊。直到跟班们拿上灯来,青萍请示开饭,荷生才进屋里,说道:「我不用饭了,你将荷叶粥熬些。」便到里间躺下。好一会,门上送上公事,荷生起来问道:「有紧要的军情么?」门上回道:「没甚紧要的。」荷生道:「我明天看吧。」门上答应退出,荷生就撂在一边。青萍回道:「荷叶粥熬好了。」荷生道:「我肚里不饿,停一会吃吧。」送出来堂屋,又是踱来踱去。忽然自语道:「撒开手罢了。」青萍大家都在帘外伺候,也不晓荷生是什么心事。只听得辕门外已转二更了,便掀帘进来,请荷生用点粥。荷生叫端上来,就在堂屋里吃了,也不叫添。青萍回道:「老爷不曾用晚饭,添些吗?」荷生恼道:「不用了!」青萍不敢再口。跟班送过漱口壶、手巾,荷生只抹了脸,口也不漱,便起来向里间去了。一会,叫:「青萍!」青萍答应进来。只见荷生盘坐一张小榻上,问道:「有什么时候了?」青萍回道:「差不多要一下钟了。」荷生道:「迟了。」便叫跟班们伺候睡下。
次日,青萍起来,走进里间,见荷生已经起来,披件二蓝夹纱短祆,坐在案上了。青萍愕然,招呼跟班照常打叠铺盖,打扫房屋。青萍伺候荷生洗过脸,正要端点心上去,只见荷生检出一张薛涛笺,放在实上,翻开砚匣,磨了浓墨,蘸笔写完;取过一个紫笺的小封套,将诗笺打个图章,折叠封好,写了「愉园主人玉展」六字,便叫:「青萍!」青萍却早在案傍伺候。荷生将柬帖儿递给青萍,说道:「送到愉园,就回来吧。」荷生也不用早点,转向床上躺下,径自睡着了。
且说采秋连日盼望荷生,两天却不见到。当下晨妆初罢,红豆剪一枝素心兰,笑吟吟的掀开帘子,说道:「这花也解人意,前两天才抽四五箭,今天竟全开了。我剪一枝给娘戴上,也不负开了这一番。」采秋也自喜欢,向着花领略一回,就接过手,对着镜台正要插在鬓边,忽见小丫鬟传进柬帖,说是韩师爷差人送来的。采秋便将兰花放下,亲手拆开一看,却是两纸诗笺,上写的是:
风际萍根镜里烟,伤心莫话此中缘!
冤禽衔石难填海,芳草牵情欲到天。
云过荒台原是梦,舟寻古硐转疑仙。
懊依乐府重新唱,负却冰丝旧七弦!
红豆在旁,见采秋看了一行,脸色便觉惨然;再看下去,那眼波盈盈,竟吊下数点泪来。红豆惊疑,递过手绢。采秋也不拭,直往下看去,是:
搔首苍茫欲问天,分明紫玉竟如烟!
九州铸铁轻成错,一笑拈花转悟禅。
虚说神光离后合,可堪心事缺中圆。
《阳春》乍奏听犹涩,便送商声上四弦。
看毕,将诗放在妆台傍边,将手绢拭了泪痕,沉吟一会,那泪珠重复颗颗滚下汗衫襟前。
红豆急着问道:「娘!怎的?那信是说什么话?」采秋也不答应。红豆呆呆的站了一会,将手向镜台边白磁面盆拧干手巾,搁过一边,把脸盆捧给小丫鬟,叫他换了水,仍放妆台边,持上手巾,展开,递给采秋。采秋接过,有半盏茶时候,才向脸上略抹一抹,也不递给红豆,自行搁下盆中,就问道:「是谁送来的?」小丫鬟道:「是常来的薛二爷。」采秋又不言语,半晌才说道:「叫他等着,我有个帖儿给他带去。」那小丫鬟便跑出去吩咐。一会,小丫鬟回来,说道:「外头说,薛二爷交过束帖,没有坐,早就走了。」采秋默默不语,两眼眶汪汪的泪,又一滴一滴的落下来,瞧着红豆,说道:「这枝兰花,插在瓶里去吧。」一面说,一面抬着诗笺站起身来,推开椅,移步至里间帘边,自行掀开帘,将诗笺搁在枕畔簪盒,斜躺着呜呜咽咽的哭。
红豆跟了进来,要把话来劝,却不晓得为着何事,想道:「娘平日再没有这个样儿,到得懒说话,我们就晓得他烦恼了。再不想今天会如此伤心,到底这韩老爷的柬帖儿,是讲些什么在上头呢?」红豆又不敢叨絮,只急得也要哭。小丫鬟等更蹑手蹑脚的,在外间收拾那粉盒妆盖,不敢大声说一句话,倒弄得内外静悄悄的。
早有一个黠丫鬟,暗暗的报与贾氏知道。贾氏刚才下床,听丫鬟这般说,也不知何事,便包上头帕过来。采秋见他妈来了,转把眼泪擦干,迎了出来,说道:「我起来一早晨了,还没有看妈去,你却远远的跑来。」贾氏见他眼眶红红的,便说道:「我的姑娘,是那一个给你气受?你竟哭了这个样儿!」便上前携着采秋的手,说道:「清早起来,也不穿件夹的衣服!」采秋便勉强笑着道:「起来是穿件春罗夹小袄,因是梳头,才脱了。我那里哭?妈平日见我哭过几回哩。」
红豆掀开帘子,在门边伺候。他母女二人就进房来,贾氏坐下,说道:「韩师爷好几天不来,今天却送甚柬帖儿,叫你这样苦恼?」采秋道:「他做了两首诗,要我和韵,我却没来由去苦恼,难道是怕做不出诗来么!」转说得贾氏和红豆都笑起来了。采秋就也笑道:「妈,你没有梳头,我今日却和你梳个头吧。」于是笑嬉嬉的拉着贾氏到妆台前坐下,替他篦了头,盘了一个合。说说笑笑,摆上饭来,吃了。又邀贾氏同去看看兰花,便过贾氏这边来坐,到午正才自回去。贾氏见采秋这大半天喜欢得很,便不说长道短。
转盼之间,早是七月初四五了。这日,小岑、剑秋乘着晚凉,都来看视荷生。荷生谈吐,全没平时兴会。两人谈及愉园,荷生便无精打彩的说道:「我们讲我们的话吧。」小岑、剑秋遂不提起。后来剑秋提起那天所言秋痕逃席一事,小岑不曾讲完,要他接将下去。小岑只得将自己领着秋痕、丹翚的情状说了。说得剑秋、荷生都笑起来。又说闯人汾神庙西院,秋痕见了痴珠联句。
荷生等不得说完,便问道:「这痴珠可姓韦么?」小岑道:「可不姓韦!你也该晓得这人。」荷生便高兴起来,说道:「他什么时候来的?他虽比我们早些出山,究是我们一辈。」就将花神庙、芦沟桥两国相遇,及长新店打尖,见壁间题的诗款是「韦痴珠」,因疑两番所遇就是此人,一路想赶着他,竟赶不上,讲了一遍。就说道:「我至今心上还是耿耿,如今相见有日了!」便哈哈的笑。剑秋道:「我听见武营里公请一位师爷,住在秋华堂,也疑就是此人。」小岑道:「不错!」遂将那日心印所说痴珠此来情事,及遇着李夫人的话,复述一遍。
荷生大喜道:「早上李谡如正下帖请我秋华堂,我为着官场私宴向例不去,且近来心绪不佳,想要辞他。这样说来,却要破例一走。」就向跟班要过李家请帖,递给二人看,道:「不是『席设柳溪秋华堂』么?」又向跟班问道:「初七这一天,李大人请几个客?营里公请的韦师爷就住在秋华堂,想必在坐。你们再探听着。」跟班答应。荷生当下很喜欢了。二人复闲话一回,就也散去。
荷生送二人去后,见新月东升,碧天如洗,满庭花影,袅袅婷婷。寓斋光景,正自不恶。惟心为事感,便觉景物如故,风味顿殊。便步入里间,四顾寂寥,无人可语。因想起芙蓉洲与采秋目成眉语,何等绸缪。曾几何时,而人是情非,令人不堪回想。因唤青萍焚起香篆,磨墨展笺。荷生提笔,写出《采莲歌》四首道:
隔水望芙蕖,芙蕖红灼灼。
欲采湖心花,只愁风雨恶!
今日芙蕖开,明日芙蕖老。
采之欲贻谁,比侬颜色好!
扁舟如小叶,自弄木兰桨。
惊起鸳鸯飞,有人拍纤掌。
谁唱《采莲歌》,歌与侬相接。
珍重同心花,劝依莫轻折。
写毕,朗吟一遍。意犹不尽,又取一笺。青萍剪了灯花,见荷生提笔就笺上写《相望曲》三字,复另行写道:
相望隔秋江,秋江渺烟水。
欲往从之游,又恐风浪起。
相望隔层城,居城不可越。
中宵两相忆,共看半轮月。
写毕,又朗吟一遍,向青萍笑道:「你懂得么?」青萍不敢答应。
荷生便将《采莲歌》再看一看,说道:「出水芙蓉,晚风杨柳,我自谓似之;只镇日是你们焚香捧砚,好不得没诗情也!」青萍碰了这个钉子,却不敢走开。消停一会,伏侍睡下。荷生因想道:「香山垂老,身边还有樊素、小蛮;苏东坡远谪惠州,朝云也曾随侍。我如今决计买一姬人,以销客况吧。」又想道:「倘有机会能够无负红卿夙约,这也遂我初心。只是采秋如此,红卿可知。况人别三年,地隔千里,我不负人,正恐人将负我!」辗转一会,又忆起日间小岑说的韦痴珠来,因想道:「人生遇合,真难预料。咳!去了一个杜秋娘,来了一个韦苏州,我客边也算不十分寂寞了。」
看官听着,荷生这一夜不特将采秋置之度外,即红卿也置之度外,又晓得痴珠指日可以相见,便像得道的禅师一般,四大皆空,一丝不挂,呼呼的睡着了。正是:
肠热翻成冷,情深转入魔。
迢迢莲幕夜,曲唱恼公多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