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端阳这日,荷生营中应酬后,剑秋便邀来家里绿玉山房小伙。两人畅叙,直至日色西沉,才散开闲步。
荷生见院子里遍种芭蕉.绿荫匝地;西北角叠石为山,苍藤碧藓,斑驳缠护,沿山凸凹,池水涟漪,绕着一带短短红栏,栏畔几丛凤仙,百叶重台,映着屋角夕阳,别有一种袅娜之致。剑秋因想起《芳谱》,便说道:「荷生,你的《芳谱》近来又有人出来重翻了!」荷生惊讶道:「这又是何人呢?」剑秋道:「如今城里来了一个诗妓,你是没有见过的。又来了一个大名士,赏鉴了他,肯出三千金身价娶他,那秋痕如何赶得上?这《芳谱》却不是又要重翻么?」荷生笑道:「果然有这诗妓,有这阔老,我也只得让他发标。只是太原地方,我也住了半年,还有什么事不知,你哄谁呢!」剑秋道:「我给你一个凭据吧。」说着,进去半晌,取出一把折扇,递给荷生道:「你瞧。」荷生看那扇叶上系画两个美人,携手梧桐树下,上面题的诗是:
两美婢停一聚头,桐前双影小勾留。
欲平纨扇年年恨,不写春光转写秋。
款书「剑秋学士大人命题,雁门采秋杜梦仙呈草。」笑道:「你这狡狯伎俩,我不知道么?这个地方果有采秋这样人,我韩荷生除非没有耳目罢了,还是我韩荷生的耳目,尚待足下荐贤么?」剑秋也笑道:「我这会就同你去访,如有这个人,怎样呢?」说毕,便吩咐套车。
此时新月初上,一径向愉园赶来。两人酒后,何等高兴,一路说说笑笑.不觉到了愉园。剑秋便先跳下车,亲自打门。约有半个时辰,才听得里头答应道:「姑娘病了,没有妆梳,这几月概不见客,请回步吧。」剑秋再要问时,双扉闭月,寂无人声。剑秋扫兴,只得将车送荷生回营。荷生一路想道:「此地原只秋痕一个,那里还有什么诗妓?就如那一天吕仙阁所遇的丽人,可称绝艳,风尘中断无此人!剑秋游戏三昧,弄出什么诗扇来,想要赚我,呆不呆呢!」荷生从此把寻花问柳的念头,直行断绝了。
一日,剑秋便衣相访,又说起采秋如何高雅,如何见识,如何喜欢名下士。荷生不等说完,冷笑道:「算了!人家说谎,也要像些,似你这样撒谎,什么人也赚不过。」这一席话把剑秋气极起来,说道:「我好端端和你说,你尽说我撒谎,我今日偏要拉你去见了这个人,再说罢。」荷生笑道:「你拉我到那里,倘他又做了闭门的泄柳,你这冤从何处去诉呢?」剑秋拍掌道:「今日再不能进去,我连『欧』字也不姓了。」荷生看他上了气,便也似信不信的问道:「你坐车来吗?」剑秋道:「我今天是搭一个人车来的,回去想坐你的车。」荷生道:「我们骑马罢。」剑秋道:「好极。」于是荷生也是便衣,借剑秋由营中夹道出来,二人各骑上马,缓缓行来。
刚到菜市街,转入愉园那条小胡同,正要下马,便遇着杜家保儿说道:「姑娘还愿去了,欧老爷同这位老爷进去吃一钟茶,歇歇吧。」荷生道:我不去了。」剑秋气极了,说道:「今天见不了这个人,我也要你见见他的屋子。」便先自下马,和荷生步行,转了一圈,便是愉园。
保儿领着走进园来,转过油漆粉红屏门,便是五色石彻成湾湾曲曲羊肠小径。才到了一个水磨砖排的花月亮门,保儿站住,说道:「有客!」里面走出一个垂髻丫鬟,保儿交代了。荷生、剑秋随那丫鬟进得门来,却是一片修竹茂林挡住,转过那竹林,方是个花门。见一所朝南客厅,横排着一字儿花墙,从花墙空里望去,墙内又有几处亭榭。竹影萧疏,鸟声聒噪,映着这边庭前罂粟、虞美人等花,和那苍松、碧梧,愈觉有致。
转到花厅前面,是一带雕栏,两边绿色玻璃,中间挂一绎色纱盘银丝的帘子。丫鬟把帘掀开,两人进得厅来,随便坐下。见上面一个匾额,是梅小岑写的「清梦瑶华」四字。上面挂着祝枝山四幅草书,两边是郑板桥墨迹,云:
小饮偶然邀水月,滴居扰得住蓬莱。
中间一张大炕,古锦斑烂的铺垫。几案桌椅,尽用湘妃竹凑成,退光漆面。两边四座书架,古铜彝鼎,和那秘书法帖,纵横层叠,令人悠然意远。荷生笑道:「倒像个名人家数!」
只见两个清秀丫鬟,年纪十二三岁,衣服雅洁,递上两钟茶,笑嬉嬉的道:「我娘吕仙阁还愿去了,失陪两位老爷,休怪哩。」荷生见了丫星说出「吕仙阁」三字,心中一动,便问道:「这是什么时候许的愿心?」丫鬟说道:「就是我妈病重那几天许的。」剑秋道:「你妈这会大好了么?」丫鬟道:「前个月十七八这几天,几乎不好,我娘急得要死。如今托老爷们福,大好了。」荷生想道:「我逛吕仙阁那天,不是四月十八么?难道那丽人就是采秋?你看他住的地方如此幽雅,不是那丽人,还有谁的?」便笑向剑秋道:「非有卞和之明,不能识荆山之壁;非有范蠡之智,不能进苎萝之姝。是你和小岑来往的所在,这人自然是个仙人了!」剑秋也笑道:「你如今还敢说我撒谎么?」荷生笑道:「其室则迩,其人甚远。」说着,便站起身来,走向博古厨,将那书籍字帖翻翻,却都是上好的。
剑秋一面跟着荷生也站起来,一面说道:「人却不远,只要你诚心求见吧。」就也看看博古厨古董书帖。停了一会,把茶喝了。剑秋便向那两个丫鬟道:「你娘的屋子,这回投在水榭,还是在楼上哩?」丫鬟道:「我娘要等荷花开时,才移在水榭,如今现在春镜楼。」荷生道:「好个『春镜楼』三字!不就是从这里花墙望去那一所么?」剑秋笑道:「那是他的内花厅。从内花厅进去,算这园里正屋,便是所说的水榭。由水榭西转,才是他住的春镜楼哩。」
又闲话了半晌,采秋还不见来。荷生向剑秋道:「我今日饭后,营中公事不曾勾当,就被你拉到这里来,改天我过你,再来作一日清谈,如今去吧。」剑秋就也移步起来。只见那丫鬟道:「欧老爷,这位老爷高姓?我娘回来,好给他知道。」荷生笑吟吟的道:「你娘回来,说我姓韩,字荷生,已经同欧老爷奉访两次了。」丫鬟道:「老爷,你这名字很熟,我像那里听过来。」那一个丫鬟道:「年头人说,灭那回子三十多万人,不是个韩荷生么?」这一个丫鬟便道:「我忘了!真是个韩荷生。」剑秋笑向荷生道:「你如今是个卖药的韩康伯。」荷生也笑着,借剑秋走了。
这晚采秋回家,听那丫鬟备述荷生回答,便认定目仙阁所遇见的,定是韩荷生。荷生回营,细想那丫鬟的话及园中光景,与那吕仙阁丽人比勘起来,觉得剑秋的话句句是真,也疑吕仙阁所见的,定是采秋。
次日,扶不到三下钟,便独自一人来到愉园。采秋也料荷生今日是必来的。外面传报进来,叫请人内花厅。便是昨日递茶那个丫鬟,笑盈盈的领着荷生,由外花厅到了一个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,进内,四面游廊,中间朝东一座船室,四面通是明窗,四角蕉叶形四座门,系楠木退光漆绿的。室内系将十二个书架叠接横陈,隔作前后三层。第三层中间挂着一个白地洒蓝篆字的小横额,是「小嫏huan」三字。北窗外,一堆危石在成假山,沿山高高下下遍种数百竿凤尾竹,映着纱窗,都成浓绿,上接水榭。遥见池水粼粼,荷钱叠叠。
荷生此时只觉得芙香扑鼻,竹影沁心,林风荡漾,水石清寒,飘飘乎有凌云之想。那丫鬟不知几时去了。又有一个丫鬟跑来,荷生一瞧,正是吕仙阁所遇的十四五岁侍儿。便笑吟吟的问道:「你认得我么?」那侍儿却笑着不答而去。又停一回,远远听得环佩之声,却不知在何处。
荷生站起来,从向北纱窗望去,只见那侍儿扶着采秋,带着两个小丫鬟,从水榭东廊,袅袅婷婷向船室东北角门来,正是吕仙阁见的那个美人。人影尚遥,香风已到,不知不觉的步人第三层船室等着。那侍儿已推开蕉叶的门,采秋笑盈盈的说进来道:「原来就是韩老爷,我们在吕仙阁早见过的。倏忽之间,竟隔有一个多月了。」荷生这会觉得眉飞色舞,神采愈奕奕有光,只是口里转说不出话来。半晌,才答道:「不错,不错!我是奉访三次了。」采秋笑道:「请到里面细谈罢。」说着,便让荷生先走。
小丫鬟领着路,沿着西边池边石径,转人一个小院落,面南三间小厅,却是上下两层。荷生站在院中,那小丫鬟先去打起湘帘,采秋便让荷生进去,上首椅上坐了。采秋自坐在靠窗椅上,说道:「昨辱高轩枉顾,适因为家母还愿,所以有慢」,尚未说完,荷生早接着笑说道:「不敢,不敢!今日得睹芳姿,已为万幸。」采秋道:「昨日不是同剑秋来么?」荷生道。「那是敝同年。今日急于过访,故此未去约他。」采秋过:「剑秋月前到此,谈及韩老爷文章风采,久已倾心。」
荷生听到此。便急问道:「剑秋怎么说呢?」采秋正要答应,荷生重又说道:「还有一言,我们一见如故,以后不可以老爷称呼,那便是以俗客相待了。」采秋笑道:「能有几个俗客到得这春镜楼来?」荷生道:「正是。我们何不登楼一望?」采秋便命丫鬟引着,从左首书架后,上个扶梯,两边扶手栏干均用素绸缠裹。
荷生上得楼来,只见一带远山正对着南窗,苍翠如滴。此时采秋尚未上楼,便往四下一看,这楼系三间中一间,南边靠窗半桌上一个古磁器,盛满水,斜放数枝素心兰、水栀等花;上首排着一张大理石长案,案上乱堆书本、画绢、诗笺、扇叶,和那文具、画具;东首窗下摆着香梨木的琴桌,上有一张梅花断纹的古琴。随后听着扶梯上弓鞋细碎的响,采秋也上来了。
此时荷生立在窗前,采秋正对着明窗,更显得花光倒聚,珠彩出生。头上乌云压鬓,斜答着两个翠翘,身上穿件淡青春罗夹衫,系着一条水绿百折的罗裙。因上楼急了,微微的额角上香汗沁出,映着两须微红,更觉比吕仙阁见时,又添了几分娇艳。便让荷生坐在长案边方椅上,自己坐在对面。那侍儿送上两钟龙并茶,采秋接过,亲手递给荷生。荷生一面接茶,一面瞧这一双手:丰若有余,柔若无骨,宛然玉笋一般。怕采秋乖觉,只得转向侍儿,说道:「你芳名叫做什么?」采秋道:「他叫红豆。」荷生道:「娟秀得很。婢尚如此,何况夫人,北地胭脂,自当让君独步!」
采秋道:「过誉不当。我知并门《芳谱》,自有仙人独步一时了!」荷生笑道:「这是女学士不肯就征,盲主司无缘受谤!」采秋笑道:「这也罢了。」半晌,又说道:「儿家门巷,密迩无双,几番命驾,恐未必专为我来。」荷生正色道:「这却冤煞人了!江上采春,一见之后,正如月自在天,云随风散,不独马缨一树不识门前,就是人面桃花,也无所谓刘郎前度。」
荷生正要往下说,采秋不觉齿粲起来,双波一转道「说他则甚。」遂将荷生家世踪迹问起来。荷生便将怎样进京,怎样会试不第,怎样不能回家,怎样到了军营说了。采秋道:「此刻的意思,还是就借这军营出身,还是要再赴春闱呢?」荷生便蹙着眉道:「元宵一战,本系侥幸成功。我本力辞保荐,怎奈经略不从,其实非我心所愿。」采秋点头道:「是。」随又叹道:「淮阴国士,异日功名自在蕲王之上。在弱女子,无从可比梁夫人。所幸诗文嗜好,结习已深,倘得问字学书,当亦三生有幸。不识公门桃李,许我杜采秋连队春风、参人末座否?」荷生笑道:「这太谦了。」
先是荷生一面说话,一面将案上书本、画绢乱翻;这会却检出一张扇页在手,是个画的美人。便取笔向墨壶中微徽一蘸,采秋倚案头,看他向上面端端楷楷的,写了一首七绝,道:
淡淡春衫楚楚腰,无言相对已魂销。
若教真贮黄金屋,好买新丝绣阿娇。
款书「荷生题赠采秋女史」八字。写毕,说道:「贻笑大方!」又抚着琴道:「会弹么?」采秋道:「略知一二。」荷生道:「迟日领教吧。」便走了。以后剑秋知道,好不讪笑一番。正是:
人之相知,贵相知心。
无曲中意,有弦外音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