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宋)呉缜 撰
○二曰似实而虚
放死罪囚三百九十人
义阳宣城二公主四十不嫁
郑絪作相时事皆不实
张九龄谏而太子无患
刘潼治蜀南诏不敢犯边
放死罪囚三百九十人
刑法志云:贞观六年,亲録囚徒,闵死罪者三百九十人,纵之还家,期以明年秋卽刑。及期,囚皆诣朝堂,无后者。太宗嘉其诚信,悉原之。又太宗纪云,贞观六年十二月辛未,虑囚,纵死罪者归其家,七年九月,纵囚来归,皆赦之。
今案太宗纪:贞观四年,天下断死罪者二十九人。是举天下一年,止断死罪二十九人,何其少也。今六年十二月,太宗躬自虑囚,而京师死罪系者已三百九十人,又何其多也。举京师一月,以推一年之数,不亦又多乎哉。以京师一年之数,而推天下之数,则可胜言哉。四年之距六年未逺也,而多寡如是之辽邈,愚谓此盖出于史氏归美太宗之故,而实则不然也。夫太宗聪明仁智之主也,兴义兵,除暴乱。救民于涂炭之中,而措之仁寿之域。天下之人欣然如获再生而见父母,其心方安生而乐业,向善而畏罪。故卽位才四年,天下死罪岁止二十九人,此其效也。自四年至六年,太宗求治之意宜未怠也。政亦四年之政,民亦四年之民,何其善恶薄厚遽有殊绝不啻百倍之逺哉。况京师乃风教之所先及者,而死罪尚如此之多则夫幽荒遐僻、蒙化未孚者又将奈何。愚谓此三百九十人乃録囚之时举京师轻重系者之数,非实皆死罪也。太宗以其盛冬缧系故,矜而纵之,使明年就刑。如期旣至,则怜而宥之。以四年天下死罪之数而推此,则事理人情较然明甚。若谓三百九十人实皆死罪而太宗释之,事必不然也。况死罪,法之极者,其数又如此之多,其间必有巨奸极蠧,众所雠疾,其情至重而为政者所宜亟去者,亦有过误愚懦,穷迫株蔓,其情至轻而为政者所宜矜贷者。是二者,狱事之所常有,讵可一槩论哉。今也抵是罪者仅四百人,其间岂无等差,一旦不问其情之轻重,举而释之,以太宗之聪明仁智必不为也。以是观之,其理岂不甚明哉,而史臣皆以死罪书之者,盖欲归美于太宗,故夸大其数以见其仁心感人之至云尔,自是秉笔者但知传其文不复推其实,后之学者亦相承而未悟故。白居易元和中为诗,犹云『死囚四百来归狱』,盖亦取信于史而已。然则修新书者固宜辨析其事,使昔之史臣归美而今之史臣纪实之意两得,其真如是,乃称修史之职也欤。
义阳宣城二公主四十不嫁
孝敬皇帝传云:义阳、宣城二公主,以母故,幽掖廷,四十不嫁。弘闻眙恻,建请下降,武后怒,卽以当上卫士配之,由是失爱。弘奏请数怫旨,上元二年从幸合璧宫,遇酖薨。
今案义阳、宣城二公主皆高宗女而萧淑妃所生也,高宗以贞观二年戊子岁生,而孝敬皇帝以上元二年乙亥岁薨。自戊子至乙亥,则高宗才四十八岁尔,何縁有四十岁之女乎,此当日史臣之过也。推原其意,盖止欲甚武氏之恶云尔,然殊不顾事过其实,遽书于史。后之秉笔者又不能推穷其实,止袭其误而载之。自呉兢、刘知几修纂以来迨今已数百年,而新书又不为之讨论详究绌其信实,但从而粉泽文饰之,岂修史之意哉。
郑絪作相时事皆不实
郑絪传云:宪宗卽位,拜中书侍郎,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。始,卢从史阴与王承宗连和,有诏归潞,从史辞潞,乏粮,请留军山东。李吉甫宻谮絪漏言于从史。帝怒,召学士李绛语其故,且曰,若何而处。绛曰,诚如是罪,当族。然谁以闻陛下者。曰,吉甫为我言。绛曰,絪任宰相,识名节,不当如犬彘枭獍与奸臣外通,恐吉甫势轧内忌,造为丑辞以怒陛下。帝良久曰,几误我。先是,杜黄裳方为帝夷削节度,强王室,建议裁可,不关决于絪,絪常默默。居位四年,罢。又李绛传云:时议还卢从史昭义,已而将复召之,从史以军无见储为解。李吉甫谓郑絪漏其谋。帝召绛议,欲逐絪,绛为开白,乃免。
今案宪宗本纪,元和四年二月丁卯,絪罢相,至三月乙酉,成徳军节度使王士真方卒,其子承宗自称留后。十月辛巳,承宗始反,是月,朝廷命吐突承璀为将以讨承宗。而卢从史传云,丁父丧,未官,卽献计诛王承宗。由是夺服,领泽潞讨贼。且旣云从史父丧未官而献计诛承宗,朝廷因命复领泽潞讨贼,则是亦皆在三月王士真死而承宗自立之后也,然则絪当是时已去相久矣。絪传所述与帝纪及年表并诸人传皆不相符,其证一也。又案李吉甫以元和二年正月为相,而三年九月出为淮南节度使,至四年三月王士真死承宗自立,十月承宗反而朝廷讨之,自后从史方有与承宗连和之事,是时吉甫乃在淮南,何由得谮絪漏言,其证二也。又至五年四月从史方贬死,六年正月吉甫方再入相,是时絪已去相将二朞矣。其年月及絪、从史、吉甫之所在事状皆参差不相符,其证三也。又李绛传云:时议还卢从史昭义,已而将复召之,从史以军无见储为解,吉甫谓絪漏谋,帝欲逐絪,绛为开白,乃免。其说与絪传又已不同,且所谓还卢从史昭义,已而将复召之者,何也?岂谓从史旣夺服复领昭义之后,朝廷方欲复召之欤?方宪宗元和之初天下节度使如从史者朝廷有无故而可以轻召者欤?以从史及孔戡、裴垍、乌重胤、吐突承璀等传与韩愈杜牧等集而考之,则从史复领昭义之后其势可复轻召欤?且絪、绛二传述漏谋之因,既已不同,则其事何可复信。此盖李绛之门生故吏撰集绛事者,务多书其事以为绛之美,然皆叅错不实,其后史臣为絪传者旣无事可纪,故又取绛事而载之,展转相因,则愈失其真,其证四也。絪传又云:先是,杜黄裳方为帝夷削节度,强王室,建议裁可,不关决于絪,絪常默默,居位四年,罢。案黄裳以永贞元年七月为相至元和二年正月罢,絪以永贞元年十二月为相至元和四年二月罢,后絪犹居相位二朞始罢。使黄裳方当国,而事不关决,絪常默默,遂先黄裳罢去,以是为絪之贬可也。今黄裳旣已先絪罢,而絪犹居位,复为谁而默默如是者又二年乃始罢去。史笔若此,不亦太近诬乎,其证五也。由是言之,郑絪传自为相之后止此二事,后人读之似皆有实可信,及以纪传叅考,则全不可用。今列其事如右,且又为旁行编年,瘗次陈之,于后庻览者了然易见云。
(图表畧)
张九龄谏而太子无患
张九龄传云:武惠妃谋陷太子瑛,九龄执不可,妃宻遣宦奴牛贵儿告之曰,废必有兴,公为援,宰相可长处。九龄叱曰,房幄安有外言哉。遽奏之。帝为动色。故卒九龄相而太子无患。
今案太子瑛传载九龄谏时已为中书令,而宰相年表开元二十二年五月戊子九龄为中书令,二十五年太子竟废死。然则当议废太子时,九龄已为相久矣,安得云卒九龄相哉。且九龄以二十五年而太子竟废死,则是终不免祸,安得云太子无患哉。此二者皆无其实也。
刘潼治蜀南诏不敢犯边
刘潼传:为西川节度使时,李福讨南诏,兵不利。潼至,填以恩信,蛮皆如约,六姓蛮持两端,为南诏间候。有卑笼部落者请讨之。潼因出兵袭击,俘五千人,南诏大惧。自是不敢犯边。
今案南诏传,潼为西川节度使之时,卽懿宗咸通七年八年之际也。当是时,南诏方强,南寇安南,西扰成都。至咸通十年,又自沭源入寇嘉州。由此言之,则南诏何尝不敢犯边乎?潼传中止云南诏少戢,不敢轻寇边,可也。以为自是不敢犯,则非其实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