丛沓藏书

第二十七回 痴婢悔心两番救护 使君高义一席殷勤

话说痴珠满腔孤愤,从愉园上车,向秋心院赶来。时正黄昏,晚风刺骨,朔雪扑衣,好是一箭多地就到了。

步入月亮门,跛脚和那小丫鬟站在台阶上,将棉袄前襟接着雪花顽耍。瞥见痴珠,一个便打开南屋软帘,一个跑人北屋告诉秋痕。秋痕迎了出来,说道:「好好天气偏是不来,这样大雪何苦出门呢?」一面说,一面替痴珠卸下斗篷风帽,教小丫鬟取过鞋,换下湿靴。

痴珠见秋痕打个辫子,也不涂粉,却自有天然丰致,身上穿件旧纺绸的羔皮短祆,青绉纱的棉裤。便携着手,同入北屋。觉得一阵阵梅花的香扑入鼻孔,便说道:「梅花开么?」秋痕道:「你回去那一天就开了数枝。你怎的隔两天竟不来呢?我又没得人去瞧你。」痴珠道:「我为着差人回南边去,忙了一日。第二日却为游鹤仙自蒲关来了,他就住在李太太公馆,我饭后去回看他,就给他兄妹留住,到三更多天才得回寓。今日清早要来看你,却被小岑、剑秋绊住脚。吃过饭,正吩咐套车,紫沧又来,我只得和他同到愉园。鹤唳风声,天寒日短,我倒像个隋炀帝汲汲顾景哩!」秋痕不语。

痴珠尽管向玻璃窗瞧着雪,望着院里梅花,也不理会。忽听得哗喇一响,吓了一跳。回头见满地残羹冷炙,秋痕满脸怒容,坐在方椅,只是喘气;两个丫鬟和一个打杂,眼睁睁的瞧着。痴珠忙问道:「怎的?」秋痕一言不发。打杂的说道:「我们好端端送饭上来,姑娘发气,将端盘全行砸下。」痴珠便含笑说道:「不是姑娘发气,是失手碰一下,你们不小心,天冷指僵,自然掀下地来。」打杂正要辩说,痴珠接着道:「如今不要多话。」就向四喜袋内检出一张钱钞,付给打杂道:「这是两吊钱,你替我办几味下酒的菜来,余外的赏你。」那打杂自然欢天喜地的买办去了。

痴珠便教两个丫鬟收拾,端出南屋,方来安慰秋痕。秋痕哭道:「我劝你狠着心丢了我,你不肯听,给这一起没良心的恁般轻慢!」痴珠一笑,末了说道:「如今我和你聚一天,便是乐一天,你体贴我这意思吧。」秋痕止住哭,痴珠倒伤心起来。秋痕十分愤懑,十分感激,就十分的密爱幽欢。正是:

白飞雪絮,红门风灯;香烬乍温,茶经微沸。羁壁马于此乡,合金虫以为爱。春凭捣杵,弓任射沙。冰雾之怨何穷?秦丝之弹未已。莲花出水,声谐莲子之心,梅影横窗,门人梅花之梦。

只情分愈笃,风波愈多。第二日雪霁,痴珠去后,牛氏便进来,拿个竹篦,背着手,冷冷的笑道:「我们伺候不周,叫姑娘掀了酒菜!」就扬开手,打将下来。秋痕哭道:「你们一个月得了人家几多银钱?端出那种饭菜,教我脸上怎的过得去?」牛氏起先不过给狗头父子怂恿进来,展个威风,被秋痕冲撞了这些言语,倒惹起真气来,唤进李裁缝,将秋痕皮祆剥下,乱打乱骂。秋痕到此,只是咬牙,也不叫,也不哭。倒是跛脚过意不去,死命抱着竹篦,哀哀的哭。牛氏见秋痕倔强,跛脚纠缠,愈觉生气,丢了竹篦,将手向秋痕身上乱拧,大嚷大闹,总要秋痕求饶才肯放手。无奈秋痕硬不开口。跛脚哭声愈高,牛氏嚷声愈大,打杂们探头探脑,又不敢进去。

正在难解难分之际,陡然有人打门进来,却是李家左右邻:一个卖酒的,这人绰号唤作酒鬼,性情懒惰,只晓得喝酒,开个小酒店,人家赊欠的也懒去讨,倒把点子家私都赔在酒缸里;一个开生肉铺的,这人绰号唤做戆太岁,性情爽直,最好管人家闲事,横冲直荡,全没遮拦。当下跑入李家,戆太岁嚷道:「你们是个教坊人家,理当安静。怎的今日大吵,明日大嚷?闹出事来,不带累街坊么?」便奔入北屋,将牛氏扯开。酒鬼也跟着,责备了李裁缝一顿。

牛氏见是左右邻,也不敢撒泼,只说道:「人家管教儿女,犯不着惊动高邻。」戆太岁嚷道:「你家十四夜闹的事,对得人么?弄出人命,我们还要陪你见官哩!」牛氏、李裁缝那里还敢答应。倒是酒鬼拉着牛氏,到了客厅,戆太岁、李裁缝也都出来。大家坐下,酒鬼将好言劝解牛氏一番。戆太岁还是气忿忿的带骂带说。李裁缝陪了许多小心叫打杂递上茶来,两人喝了。戆太岁向着牛氏道:「不准再闹!」方才散去。

可怜秋痕下床还没三天,又受此一顿屈打!牛氏下半天气平了,便怕秋痕寻死,又进来诉说了多少话,秋痕只是不理;晚夕,逼着秋痕喝点稀饭,背后吩咐跛脚看守,就也自去吃烟了。

秋痕这一日,愤气填胸,一点泪也没有,和衣睡到三更后,一灯如豆,炉火不温,好像窗外梅树下悉索有声,又像人叹气,想道:「敢莫鬼来叫我上吊么?」因坐起来,将裤带解下,向床楣上瞧一瞧,下床剔亮灯,将卷窗展开,望着梅花,默祝一番;正跪床沿,悬下裤带,突然背后有人拦腰抱住,哭道:「娘就舍得大家,怎的舍得韦老爷哩?」秋痕此刻虽不怕什么,却也一跳,回头见是跛脚。跛脚接着道:「你死了,还怕韦老爷要受妈的气哩!」秋痕给跛脚提醒这一句,柔肠百转,方觉一股刺骨的悲酸,非常沉痛,整整和跛脚对哭到天亮。这会周身才晓得疼。打算痴珠今天必来。怕他见着难受,谆嘱跛脚不要漏泄。安息一会,支撑下床。

挨至午后,痴珠来了,照常迎人。痴珠见秋痕面似梨花,朱唇浅淡,一双娇眼肿得如樱桃一般,便沉吟半晌,才说道:「你又受气?」秋痕忍不住,眼泪直流下来,说道:「没有!」便拉着痴珠的手,坐在一凳,勉强含笑道:「你昨晚不来,我心上不知道怎样难过,故此又哭得肿了。」痴珠不信,秋痕便邀痴珠步入北院,玩赏残雪新梅,就说道:

「繁枝容易纷纷落,嫩叶商量细细开。」

痴珠接着道:

「东流江水西飞燕,可惜春光不再见。」

秋痕怔怔的说道:「怎的?」痴珠不答。到得夜里上床,痴珠瞧着秋痕身上许多伤痕,骇愕之至,亦愤痛之至。秋痕例再三宽慰,总劝他以后不要常来。

次日就是三十,留痴珠叙了一日一夜。初一早,秋痕折下数枝半开梅花,递给痴珠道:「给你十日消遣吧!」两下硬着心肠,分手而去。

痴珠回寓,将梅花供在书案,黯然相对。初二靠晚,游鹤仙便衣探访,痴珠才到秋华堂来,坐至二更天走了。痴珠因约他明午便饭。初三混了一日。初四午后,访了鹤仙,三更多天回来,穆升回说:「留大老爷亲自过来,请爷初七日公馆过冬。」

看官:你道这一局为何而设呢?原来子善公馆是那卖酒卖肉的主顾,跟班奶妈们都认得这两人。一日,谈起李裁缝,戆太岁便将二十八日的事,告诉了子善跟班。因此子善前往探访,见秋痕玉容憔悴,云鬓蓬飞,说不出那一种可怜的模样,就十分难过,和秋痕约下这局。痴珠不知。

到了一下钟,催请来了,痴珠问:「有何容?」跟班回道:「通没别客,听说刘姑娘也来。」痴珠道:「那个刘姑娘?」跟班笑道:「不就是菜市街李家姑娘么?」痴珠听了,便说道:「我即刻就到。」接着吩咐套车。

恰好痴珠下车,秋痕正和晏太太、留太太请安下来,就坐痴珠身下。子秀笑道:「你两人隔数天不见,何不开口谈谈?」秋痕眼皮一红,瞧着瓶里插的梅花,即说道:「谈也是这样,就如这梅花,已经折下来插在瓶中,还活得几天呢?」子秀道:「花落重开,也是一样,不过暂时落劫罢了。」秋痕道:「花落原会重开,人死可会重生么?」痴珠道:「死了自然不能重生,却是死了干净。最恨是不生不死,这才难受。」痴珠说到这里,不觉酸鼻。秋痕早淌下泪来。

子善便劝道:「今日请你们来,原为乐一天,而且系个佳节,何必说生说死,徒乱人意。」痴珠道:「着,着!说别话吧。」子秀因问起谡如江南情景,痴珠叹一口气道:「他这回战功原也不小,荷生营里接着南边九月探报,也与谡如家信说的一样。不晓他怎样得罪大帅,如今还搁着不奏。他前月来的信,说是要饬他到任,这会怕是到宝山去了。」秋痕道:「江南军营不用人打仗么?」痴珠道:「百姓不管官府事,说他怎的?」当下晏、留两太太唤着秋痕上去,替他换个髻围,是留太太亲手扎的;又赏了手帕、手袖、脂粉等件。到秋痕下来,便人坐喝酒,上了大菜。

家人们掌上灯,子善道:「秋痕,你如今行个什么令?」秋痕瞧着痴珠道:「我那一夜要记芙蓉,你说是诗词歌赋上多得很。我如今单用词曲的芙蓉飞觞,照谡如的令,两人接吧。」痴珠道:「也还热闹。你说吧。」秋痕斟满酒喝了,说道:「子善、痴珠接令:

陪得过风月主,芙蓉城遇晚书怀。」

子善喝了酒,说道:「秋痕、子秀接令:

羞逞芙蓉娇面。」

痴珠喝了酒,说道:「子秀、子善接令:

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。」

秋痕道:「我再飞个芙蓉,是:

则怕芙蓉帐额寒凝绿。子善、痴珠接令。」

子秀道:「我飞个并蒂芙蓉吧。第一个是:

采芙蓉回生并载。子善、痴珠接令。第二个是:

也要些鸳鸯被芙蓉妆。痴珠、秋痕接令。」

子善道:「不好,我竟要飞三句了,通说吧。人太少,我要自己喝酒了。第一句飞着痴珠、秋痕:

草床头绣褥芙蓉。

第二句第三句通是宾主对饮:

珠帘掩映芙蓉面。

人前怎解芙蓉扣。

秋痕一杯,痴珠通共三杯,我两杯。」痴珠道:「如今我说五句,秋痕说一句,收令吧。我五句是:

你出家芙蓉淡妆。

三千界芙蓉装艳。

芙蓉冠帔,短发难簪系。

香津微揾,碧花凝唾;芙蓉暗笑,碧云偷破。

好男儿芙蓉俊姿。」

秋痕道:「痴珠怎的说五句,通是自己喝?又累我喝两杯,却不给子秀的酒?」痴珠笑道:「我要多喝子善的酒,不好么?」

于是痴珠喝了五杯,子善喝了三杯,秋痕喝了两杯。秋痕道:「我给子秀一杯酒喝,子善陪一杯:

恨匆匆萍踪浪影,风剪了玉芙蓉。」

痴珠瞧了秋痕一眼,也不言语。子秀、子善喝了酒,让痴珠、秋痕吃些菜。

只见老妈领着子善的三少爷,抱个腰鼓出来。痴珠、秋痕都抓些果品,和孩子说笑。子善瞧着鼓,笑道:「我们何不行个击鼓传花的令?」痴珠道:「这更热闹。」秋痕道:「传着的,喝了酒,也说句词曲,才有趣。」就向炕几花瓶取出一枝梅花,说道:「就说『梅』字何如?」大家说:「好!」子善道:「教谁掌鼓?」痴珠道:「就屈你今郎做个司鼓吏,好么?」子秀道:「好极!」于是子善唤老妈引孩子到里间打起鼓,席上传花。

轮有三遍,传到子善,鼓却住了。

子善喝酒,说个「梅」字,是:

「敢柳和梅,有些瓜葛?」

说完,起鼓。轮有一遍,到秋痕鼓就歇了。秋痕喝酒,说道:

「立多时,细雨梅花落香雪。」

子善又教起鼓。这回轮有五遍,秋痕将花传向子秀,子秀未接,鼓却住了。秋痕便说子秀故意不接,要罚子秀。子秀道:「我正要接,鼓声已停,怨不得我。」大家都说:「该是秋痕。」秋痕只得喝酒,说道:

「前夜灯花,今日梅花。」

说完,鼓声阗然,轮有两遍,秋痕刚从痴珠手里接过,鼓又停了。大家大笑。

秋痕着了急,说道:「怎的三少爷只叫我一个人喝酒?」只得说道:

「俺向这地拆里梅根进。」

第五四轮到痴珠,痴珠说的是:

「偏似他翠袖临风惨落梅。」

第六回又轮到秋痕,秋痕说的是:

「向回廊月下,闲嗅着小梅花。」

第七回又轮着子善,子善说的是:

「簪挂在梅梢月。」

第八四又轮着痴珠,痴珠说的是:

「手拈玉梅低说。」

第九回又轮着秋痕,秋痕笑道:「今天真教我喝得醉倒了。」痴珠道:「我替你喝酒,你说。」秋痕说道:

「纸帐梅花独自眠。」

第十回又轮到痴珠,秋痕将手向痴珠酒杯一抢,觉不大热,便对些热酒,夹一片冬笋给痴珠。痴珠说道:

「他青梅在手诗吟哦。」

到了第十一回才轮到子秀。子秀说的是:

「画角老梅吹晚。」

痴珠瞧着秋痕腕上的表,说道:「一下钟了,已经轮到子秀,收令吧。」秋痕向子秀道:「今日便宜了你。」子秀笑道:「我要酒喝,人家不给我喝,这也是没法的事。」痴珠道:「今日也还乐。」秋痕叹口气道:「这叫作黄连木臭)尾弹琵琶,苦中作乐。」痴珠默然,随说道:「我只是得过且过,得乐且乐。」秋痕用些稀饭,大家散坐。

痴珠洗漱后,喝几口茶,到书案上检张诗笺,教秋痕磨墨,提笔写道:《即席赋谢》。子秀、子善都围着看,只见痴珠歪歪斜斜写道:

聚首天涯亦夙因,判年款洽见情真。

绮怀对烛难胜醉,旅邸登盘枉借春。

绿酒红灯如此夜,青衫翠鬓可怜人。

使君高义云天薄,还我双双自在身。

末书「子善刺史粲正。痴珠醉笔。」子善含笑致谢秋痕道:「『借春』二字,有现成么?」痴珠道:「《岁时记》:『冬至赐百官辛盘,谓之借春。』」说毕,喝了茶。便将车先送秋痕,复坐一回,然后回寓。正是:

秋鸟号寒,春蚕作茧。

破涕为欢,机乃一转。

欲知后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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