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十五日黎明,彤云阁中早有青萍领着多人,搬了无数铺垫器皿,以及灯幔和那小圆桌、小坐墩,铺设得十分停当。巳初一刻,荷生和采秋来了,又亲自点缀一番,比三月三那一日更雅丽得许多。采秋又吩咐跟班传谕看守芙蓉洲的人,备下两支画船。分派甫毕,小岑、剑秋、紫沧陆续到了。一会,瑶华也来。
此时已有午初,痴珠、秋痕却不见动静,叫人向对面秋华堂探问,说「韦老爷天亮就便衣坐车,带着秃头走了。」一会,丹翚、曼云先后都到。差不多午正,荷生着急,又叫人打听。一会,穆升亲自过来回道:「爷早起吩咐套车时,小的也曾回过:『老爷今日请酒,爷怎的出门?』爷笑着说道:『我难道一去不回来么?』」荷生诧异,大家都说道:「叫人莱市街走一遭罢。」荷生打发穆升和李安去。又等了好一会,荷生吩咐开饭,八个人即在彤云阁下层吃着。
忽见董慎笑嬉嬉的跑上来,回道:「韦老爷、刘姑娘通来了,小的在河堤上望见。」大家便出席往外探看,只见秃头汗淋淋的跟着秋痕进门,秋痕一身淡妆,上穿浅月纺绸夹袄,下系白绫百摺宫裙,直似一树梨花,远远扶掖而至。痴珠随后进来,望着大家都站在正面湘帘边,便含笑说道:「我肚饿极了!」荷生笑道:「你半天跑到那里?」当下秋痕已上台阶,扶曼云的手,说道:「他今日同我出城,来回赶有四十里路。」大家问:「是何事?」痴珠、秋痕总不肯说。见杯盘罗列,只道上席了,便道:「我须吃些点心,再喝酒。」采秋道:「赏仲秋本晚夕的事,给我看还是端上饭,四下钟后到阁上慢慢喝酒。」秋痕说道:「采姊姊说得是。那一天谡如的局,两顿接连,叫人怪腻腻的不爽快。」荷生见说得有理,便催家人上菜端饭。大家用些,各自散开,坐的坐,躺的躺,闲步的闲步。
是日,晴光和蔼,风不扬尘。痴珠瞧着一群粉黛,个个打扮得娇娆姽婳,就中采秋珠络垂肩,云裳拖地,更觉得婉娴端重,华贵无双;带一个小丫鬟,名唤香雪,垂髫刷翠,秋水盈盈,伶俏也不在红豆之下,便痴痴的躺在左边小炕上呆想。秋痕却携着瑶华,站在院子里,望着阁上,见正面檐前挂十二盏宝盖珠络的琉璃灯,两廊及阁下正面挂的是斗方玻璃灯,通是素的,便说道:「今晚却不要有灯才好呢。」瑶华道:「点这样素净的灯,就也不碍月色。」丹翚、曼云、剑秋、紫沧却从西廊小门渡过芙蓉洲畔闲逛,见洲内莲叶半凋,尚有几朵红莲,亭亭独艳,其余草花满地,五色纷披。
此时痴珠躺在炕上。采秋到阁后小屋更衣,从纱窗中瞧见后面小池喂有数十个大金鱼,唼喋浮萍,升沉游泳,便招荷生、小岑由东廊绕到池边,坐在石栏上,悄悄的瞧。忽听得痴珠吟道:「日月忽其不淹兮,春与秋其代序。惟草木之零落兮,恐美人之迟氰」采秋便笑道:「痴珠又牢骚起来!」痴珠不答,秋痕便掀帘子和瑶华进得屋里。痴珠高诵赵邠卿《遗令》道:「大丈夫生世,通无箕山之操,仕无伊吕之勋,天不我与,有志无时,命也奈何!」荷生笑道:「何物狂奴,故态复作?」采秋轻声道:「他今日出城,到底去什么地方?」正往下说,忽然丹翚、曼云一路笑声吱吱,跑入屋里,鬓乱钗斜,裙歪衣污,向椅上坐下,喘作一团。大家忙问缘故,两个一边笑,一边喘。半晌,丹翚才说道:「你们看!」又笑不可仰。随后曼云忍着笑道:「剑秋耍刀。」又嗤嗤的笑。瑶华听见耍刀,就先跑去看。
荷生大家都跟出来。只见紫沧拿把六尺长关刀,在院子里如旋风般舞,剑秋仗着双剑,正从西廊小门转出来,紫沧就让过一边,剑秋站在一边,也将双剑舞起,两边舞得如飞花滚雪一般,台阶上大家俱看得出神。临尾只见寒光一晃,剑秋收住双剑,紫沧也将刀立住,望着大家笑道:「这台武戏好看不好看?」痴珠向荷生道:「你是懂得。」荷生笑道:「舞的名儿我也懂得,只是没有气力。」紫沧早放下刀上来了,便说道:「采秋的剑舞得极好,你们是没有见过呢。」小岑道:「你不晓得,他还射得好箭哩。」瑶华便道:「采姊姊,我同你舞一回吧。」
此时剑秋倚着剑,也站在台阶上,采秋道:「是那里来的这把剑?剑靶乌腻腻的腌臜,叫人怎拿得上手?」痴珠向剑秋道:「你是那里取来的?」剑秋道:「我到芙蓉洲闲逛,不想洲边有一人家,我认得是左营兵丁,他手上适拿把雌雄剑,我借来,渡过河,想吓么凤、彩波一吓,不想他两人迎风都跌了一身的泥。」说得大家通笑。荷生向紫沧道:「你这刀又是那里来的?」紫沧道:「我是向汾神庙神将借来。」说得大家又笑。瑶华便叫人回去取剑。荷生也逼着采秋叫人取弓箭,就向瑶华道:「晚上月下舞他一回,才有趣呢。」采秋道:「这样,何不就到阁上去坐?」荷生道:「好!」便唤跟人问道:「阁上都停妥没有?」跟人回说:「早已停妥。」
荷生当下便领大家由东廊走入小门,门内虬松修竹绕座假山,黄石叠成,高有丈余,苍藤碧萝、斑驳网胃,石楼数十级,曲曲折折到个平台。由平台西转,一个朝南座落,便是彤云阁上层。四围甬道,绕以石栏。阁系五间,通作一间,落地花门,南北各二十四扇,东西各十二扇。正面上首摆一大炕,炕下放一圆桌,焚一炉百和香,兰麝氤氲,香云缭绕。顶隔中间,悬个五色彩细百褶香云盖,挂一盏顶大光素玻璃灯。东西挂八盏瓜瓣式桔红玻璃灯,也是顶大的。两边一边四个座,俱是海棠式的坐墩,两个坐墩夹个圆茶几。下首中间摆两个坐,却是梅花式的坐墩,也夹个圆茶几。茶几上各安个圆合,大小同茶几一般。
痴珠大家见这般陈设,着实喜欢。荷生道:「我今日是个团(外囗内栾)大会,每位茶几上俱派定坐次。」大家瞧那个茶几上放一红笺,是荷生、采秋四个字;接着瞧去,东上首痴珠、秋痕,次是小岑、么风;西上首是紫沧、琴仙,次是剑秋、彩波。痴珠笑道:「荷生竟闹出叫相公坐位来,我们就人坐吧。」大家也只得照笺上写的坐定。
采秋吩咐跟人:「取酒来。」家人答应,走到各人跟前把盒盖揭起,便是一个镶成攒盒,共有十二碟果菜,两付银杯象著,都镶在里面,十分精巧。每几下层,各送一个鸳鸯壶,遂浅斟低酌起来。痴珠道:「天色这般早,我们还行个令想想。」荷生道:「回回行令,也觉没趣,今日还是清谈吧。」
采秋因向痴珠说道:「你和荷生通是荐过鸿博,我且问你,酒令是何人创的?」痴珠笑道:「这一问倒有趣,我记得是汉贾逵。」荷生道:「我记得他本传就有这一条。」痴珠道:「不错。我却要请教你们,为何唤做酒纠?」采秋道:「唐时进士曲江初宴,召妓女录觥罚的事,因此唤做酒纠,是不是呢?」剑秋笑道:「怪道采秋惯行酒令。」荷生道:「唐尚书郎人直,侍史一人,女史二人,皆选端正妖丽,执香炉香囊,护侍衣服。唐诗『春风侍女护朝衣』,又『侍女新添五夜香』,就是这侍史,如今所以唤他们作女史。」秋痕道:「杜诗『画省香炉围伏枕』的注,不就引这一条么?」小岑喝了一钟酒,笑道:「都有这般快活,我只愿做个省郎,也不愿学剑秋升侍讲了。」
曼云道:「你们怎么唤做老爷呢?」痴珠道:「元朝起的,唐宋以前没有此称呼。」荷生道:「《元史·董抟霄传》:『毛贵问抟霄曰:你为谁?曰:我董老爷也。』你指此条么?」痴珠点头。紫沧道:「金人称岳武穆为『岳爷爷』,『老爷』二字大约是金元人尊称之词,如今却不值钱了。」
采秋笑道:「痴珠,我们自头至脚,你能原原本本说个清楚不能?」痴珠道:「我讲一件,你们通喝一杯酒,我说错了,我喝五杯。」瑶华道:「使得,我就喝。」于是采秋、秋痕五人通喝了。痴珠道:「我如今从你们的石讲起。髻始于燧人氏,彼时无物系缚,至女娲氏以羊毛为绳子,向后系之,以荆枝及竹为笄,贯其髻发。《古今注》:『周文王制平头髻,昭王制双裙髻。』又《妆台记》:『文王于髻上加翠翘,傅之铅粉,其合高,名曰风髻。』」
采秋接着说道:「这样看来,文王自是千古第一风流的人,所以《关睢》为全诗之始。」痴珠道:「你不要横加议论,等我讲清这个髻给你听吧。高髻始于文王,后来孙寿的堕马会,赵飞燕的新髻,甄后的灵蛇髻,魏宫人的警鹤髻,愈出愈奇,讲不尽了。这是真髻;还有假髻。《周礼·追师》副编注:『列发为之。其遗像若今假纟介。』《三辅》谓之『假髻』。《东观汉记》:『章帝诏东平王苍,以光烈皇后假髻、帛巾各一箧遗之。』后来便有『飞西譬』、『抛家髻』种种名号,也讲不尽。采秋,我讲这个髻,清楚不清楚?至如梳,始自赫胥氏;蓖,始自神农;刷,始自殷,我也不细讲了。」
荷生道:「痴珠今日开了书厨。」剑秋道:「这不是八月十五,直是三月三斗宝了。」采秋道:「你们不要阻他高兴,听他讲下去,替我们编个《妆台志》不好么?」痴珠道:「你们每人喝两杯酒,我再讲吧。」采秋道:「那要讲两件。」痴珠道:「自然。」采秋诸人便各喝两杯。
痴珠道:「一件画眉。《诗》『子之清扬。』清,指目;扬,指眉。又「螓首峨眉。』言美人的眉,此为最古,却是天然修眉,不是画的。其次屈原《大招》『蛾眉曼只』,宋玉《招魂赋》『蛾眉曼睩』。曼,训泽,或者是画。后来文君远山,绎仙秀色,京兆眉妩,莹姊眉癖,全然是画出来。唐明皇十眉目,横云、斜月,皆其名。五代宫中画眉,一曰开元御爱,二曰小山,三曰五岳,四曰三峰,五曰垂珠,六曰月棱,七曰粉梢,八曰涵烟,九曰拂云,十曰倒晕。讲这画眉,清楚不清楚?一件穿耳。《山海经》『青宜之山宜女,其神小腰白齿,穿耳以鎼』,此穿耳之始。《物原》『耳环始于殷。』《三国志》『诸葛恪曰:穿耳贯珠,盖古尚也。』杜诗『玉环穿耳谁家女?』是穿耳直从三代至今,此风不改。我想好端端的耳,却穿以环悦人之目,这是何说?」
瑶华笑道:「这就是缠足作俑了。」痴珠道:「我如今就讲缠足。」剑秋道:「怎的这般快?美人手、美人乳通不考订么?」采秋道:「痴珠,你不要听他胡闹,你且讲缠足。」痴珠道:「我是不喜欢妇人缠足呢。只我的人们们都裹着三寸金莲,我也不能不随缘了。剑秋,你且讲缠足是始于何时?」小岑道:「吴均诗『罗窄裹春云』,杜牧诗『钿尺裁量减四分,纤纤玉笋裹轻云』,似缠足始于唐人。」剑秋道:「六朝乐府有《双行缠》词云:『新罗绣行缠,足趺如春妍;他人不言好,独我知可怜。』似六朝已有缠足。」
痴珠道:「《史记》:『临淄女子.弹弦缠屣。』又云:『摇修袖,蹑利履。』利者,言其小而尖锐也。《襄阳耆旧传》:『盗发楚王冢,得官人玉履』汉班婕妤赋『思君弓履綦。』《杂事秘辛》:『吴姁足长八寸,胫跗丰妍,底平指敛,约缣逼衤束,妆束微如宫中。』此皆裹足之证。齐东昏为潘妃凿金为莲花贴地,令妃行其上,曰:『此步步生莲花。』《瑯环记》:『马嵬娼女王飞,得太真雀头屐一双,长仅一寸。』是唐时已尚纤小。《道山新闻》:『李后主宫嫔窅娘,纤丽善舞,后主令以帛绕脚,纤小屈上作新月状。』唐镐诗:『莲中花更好,云里月长新。』就是为窅娘作的。以意断之,上古美人如青琴、宓妃、嫦娥、湘君、湘夫人,必是双双白足。自周以后,美人南威、西子,已自裹足。但古风淳朴,必不是如今双弓。汉唐以后,人心愈巧,始矫揉造作,为此窄窄金莲,不盈一握,其实美人好处全不在此。」说得大家通笑了。荷生道:「果是双双白足,自然也好,最难看是莲船半尺,假作莲瓣双钩。」荷生说这话时,瞧着秋痕低头手弄裙带,就不往下说了。
痴珠会意,急说道:「我如今再讲两件。一则首饰。《山海经》:『王母梯几而戴胜。』胜,妇人首饰,此首饰之始。《始仪实录》:『燧人作笋,尧以铜为之,舜杂以象牙、玳瑁,文王又加翠翘、步摇。』《物原》:『五采通草花,吕后制。彩花,晋郭隗制。』《玉篇》:『(外勹内盍)彩,妇人头花,髻饰。』是皆首饰。至钗始自夏,手镯、指环始自殷,你们那些穿戴的金玉珠宝,日新月异,考不胜考了。一则妆饰。《神农本草》:『粉锡,一名鲜锡。』《墨子》:『禹造粉。』《博物志》:『纣烧铅锡作粉。』《中华古今注》:『秦穆公女弄玉,有容德,感仙人萧史,为烧水银作粉与涂,名飞雪丹。』此言粉之最古者,后来百英粉、丁香粉、木瓜粉、梨花粉、龙消粉,这也考不胜考。《古今注》:『燕支草似蒯花,出西域,土人以染,名为燕支,中国人谓之红蓝粉。』班固曰:『匈奴名妻曰阏支,言可爱如燕支。』《古今注》:『胭脂盖起自纣。』此言脂之最古者。脂有面脂,有口脂,见唐《百官志》中。《韩子》:「毛嫱、西施之美丽,面用脂泽粉黛,则倍其初。』《广志》谓『面脂自魏兴以来始有者』,非。蔡邕《女诫》:『加脂则思其心之鲜,傅粉则思其心之和。』《妆台记》:『美人妆面,既傅粉,复以胭脂调匀掌中,施之两颊,浓者为酒晕妆,淡者为桃花妆。』梁简文诗:『分妆开浅靥,绕脸傅斜红。』面脂不是古妆么?口脂,唐人谓之点唇,有胭脂晕诸品:一曰石榴娇,二曰大红春,三曰小红春,四曰嫩吴香,五曰半边娇,六曰万金红,七曰圣檀心八日露珠儿,九曰内家圆,十曰天宫巧,十一曰洛儿殷,十二曰淡红心,十三曰猩猩晕,十四曰小朱龙,十五曰格双唐,十六曰媚花奴。这与『十届』不皆是香闺韵事么?你们该喝酒了。」
荷生笑道:「痴珠今日肚子里新开一间脂粉铺,我们贺他一杯吧。」于是通喝一杯。端上菜,大家用些。青萍回道:「愉园弓箭送来,天快黑了,还射不射哩?」荷生向采秋道:「去射吧。」瑶华欣然出位,拉紫沧道:「射一回话去。」采秋道:「我久不射,手不柔了。琴妹妹去射,我瞧着。」便携瑶华的手走,大家都跟下阁。紫沧道:「到汾堤空地上射去。」荷生道:「好。」于是都向西廊走来。
瑶华瞧个空,早就下层阁里换上一双小蛮靴,将头上权、手上别、身上大衣一起卸下,只穿件箭袖大镶大滚的桃红线绉短棉袄,将一条白绫百蝶宫裙系在小扶上,裙幅都插在腰里,露出镶花边的青绉夹裤脚,大红的一簇裤带绦,携上弓箭。大家正说:「琴仙怎的不见?」瑶华却悄悄站在紫沧身后,将手向紫沧肩上一拍,说道:「我来也!」紫沧和大家都觉得一跳。采秋笑道:「琴妹妹结束得好。」跟人早挂上一个二尺圆的五色箭鹄。瑶华步到上面站定,先将弓试了一试,道:「这弓是几个力?」采秋道:「这平常射的,不过三个力。」瑶华便取过骲头箭,搭上了弓,调正了柳腰,拳回至手,只听得鸣的一声响,早着在第三层青圜上。大家喝声采。第二话又着在第一个红圜,大家连声说「好!」第三箭又着了。荷生笑吟吟的向采秋道:「我再不想琴仙有此好箭!」采秋道:「难为他是才学的,便有如此手段。」紫沧自觉得意。瑶华站着歇一歇,移步向采秋道:「采姊姊,我僭了,如今你射去。」采秋道:「我把工夫丢开一年多,比不得你天天操练。我再射,断不能像你这般准。」荷生道:「准不准算什么,不过要一要,也觉得有趣。」小岑道:「就是不准、难道怕人笑话么?」
痴珠道:「我有个令,采秋你遵不遵?」采秋笑道:「你什么令?」痴珠道:「你看天上飞的一阵阵归鸦,我指一个,你射了吧。」采秋笑道:「日子我还怕不准,你却要另出题目。」荷生道:「这个耍不得,射得不好却把人射一箭,怎了?」紫沧道:「你没有瞧过他手段,替他担心。」荷生道:「我不信他就能箭无虚发。」痴珠笑道:「你不信,我却信得过。采秋,你射吧,我叫秋痕替你结束。」采秋拗不过大家意思,于是将大衫卸下,付给香雪;秋痕便把他首饰除下,将签拴紧辔子。采秋只将裙带结好,也不抠上裙幅。瑶华递过弓,采秋要过几支狼牙箭,向痴珠道:「你要我射那一阵那一个鸦,我却不能,我准一箭一鸦给你瞧吧。」痴珠道:「就是这样。」瑶华道:「可不是准呢,先前偏要说许多话,可见采姊姊是个老好巨猾。」荷生道:「我总信不过。采秋,小心吧。」采秋笑一笑,走上高坡站着。恰好有群鸦哑哑的从西过来,采秋就站远些,众人只听弓弦一响,却蓦然一个鸦坠地。青萍等正抢着去抬,又见两个鸦带箭坠地了。大家目不及视,口不能言。痴珠鼓掌道:「荷生,何如?」荷生眉飞色舞,说道:「这个真怪!」采秋早将弓付给香雪,披上大衫,移步向秋痕,戴上首饰,说道:「上灯了,喝酒去吧。」此时云净天空,冰轮拥出,微风引着南岸桂花的香,阵阵扑人鼻孔。
大家步入西廊,见阁上阁下的灯都已点上,就在台阶上三两成群,啧啧称赞采秋的神箭,瑶华的工力。荷生吩咐跟人将阁上三面花门一起洞开,把座位通摆在石栏干甬道。然后大家步到东廊,上了石磴,在平台上凭眺一回。痴珠、秋痕、荷生、紫沧、小岑先行入席。痴珠高兴之至,喝了一满杯,吟道:「一年明月今宵多。」秋痕接道:「不知明月为谁好?」痴珠一笑。
彼时剑秋、瑶华、丹翚、曼云尚未归座,正凭在石栏遥望。瑶华望着堤南秋华堂桂树,因接道:「镜转桂岩月。」剑秋望着芙蓉洲水亭,因接道:「江亭月白诵(南华)。」曼云望着阁东汾流月色水光如一条玉带,便也接道:「蟾蜍夜艳秋河月。」丹翚近望阁门外一带梧桐,远望汾堤上万株烟柳,便接道:「鹿门月照开烟树。」荷生笑道:「好得很!今夕此会,本为赏月,我也吟一句吧:『手掐花梢记月痕。』」采秋接道:「锦筵红烛月未午。」剑秋拍手赞道:「切情切景,大家各饮一大钟吧。」于是剑秋等也行入席,豪饮一回。上了几件莱,用些点心,复各散开。
此时约有七下多钟了,金风瑟瑟,玉露零零,幸各带几分酒意,尚不觉罗袂生寒。大家携着玉人,凭高凝望,真如到琉璃世界,飘飘若仙,相视而笑,转忘言象。倒是紫沧忆起瑶华的剑来,说道:「你取了剑,何不向院子舞一回?」荷生道:「好极!采秋和瑶华同舞吧。」紫沧道:「一人舞一回,两人再同舞一回,才有趣呢。」痴珠道:「紫沧何不先舞一回给他们看?」紫沧道:「我就先舞。」
于是紫沧卸下大衣,大踏步下去,舞了一回。剑秋看得高兴,也舞起来。荷生见舞得热闹,教青萍取过一个粉定窑的大钟,和大家各喝一钟。两人舞罢上来,穿好衣服,合席通敬一大钟,两人喝了。紫沧道:「瑶华舞吧。」瑶华大衣卸后就不曾穿,便提剑下去,进退抑扬,舞得月光闪烁,灯影迷离,大家同声喝采。采秋喝了一杯酒,说道:「我也舞去。」于是卸去首饰、外衣,露出大镶大滚的葱绿湖绉绵小袄,镶花边的大红绉夹裤,越显得抟雪作肤,镂月为骨,当下卷起箭袖,抽出一双鸳鸯剑,向荷生笑一笑,走下阁去了。
痴珠向荷生道:「我和你往台阶看去。」秋痕也跟着,到得台阶,只见寒芒四射,咄咄逼人,渐渐万道金蛇纵横驰骋,末后一团雪絮上下纷飞,全不见绿祆红裳影儿。先前瑶华倚着剑站在一边,还想和采秋同舞一回,看到这里,就将剑收起,向荷生道:「似此神技,紫沧要我和姊姊同舞,我怎敢呢?」荷生道:「你就舞得好。」瑶华道:「我再努力学吧。」正说着,瞥见有条白练临风一闪;早是采秋站在跟前,笑道:「何如?」荷生携着采秋双手,看他面色微红,鬓发一丝不乱,说道:「你从那里学来?」瑶华道:「采姊姊怕是前生学会呢!」痴珠道:「我们上去通喝几钟酒,也不负采秋这一回的舞剑。」荷生道:「我和你喝十大杯吧。」一面说,一面招呼大家入席。饮了一会,端上菜点,随意吃些。采秋道:「如今我们夜泛一回,领略水中月色,就由南岸上车,好么?」大家都道:「好!」就教跟班们吩咐车马南岸伺候。
饭毕,众人踏着月色上船,向芙蓉洲驶来。船中早备着香茗时果,大家随意说说笑笑,教水手转由汾神庙后驶到水阁,由水阁驶到南岸,落叶打篷,寒花荡夕,星河散采,珠翠生凉。一会,各家车马灯笼纷然并集。先是紫沧带了瑶华上车,次是小岑、丹翚一车,剑秋、曼云一车,各自去了。荷生道:「痴珠今夜是回秋华堂,还到秋心院呢?」痴珠道:「秋痕今日原是坐我的车,这时候他家的车还没来,想是他家不要他了,我今就陪他在船里坐一夜吧。」采秋道:「天气凉得很,岂宜如此?」荷生道:「你又信他!我们走了,怕他不回去秋华堂做好梦么?只是秋痕同痴珠今日出城这一遭,我却要问一问。」痴珠默然。
秋痕道:「我告诉你,今日出城是为着我那殉难的姊姊忌辰。」荷生笑道:「什么地方都可祭奠,特特跑上竹竿岭,冤不冤呢?」采秋道:「我却会得他的意思。」痴珠道:「夜深了,你两个要回去,该走了。」荷生道:「我倒忘了。」于是香雪扶着采秋,秋痕送到船头。痴珠送荷生上岸,看荷生、采秋上车去远了,方才转身携着秋痕进舱,唤秃头撤去肴核,拭净几案,换一枝蜡烛。
秋痕吹起笛来,声声激烈。痴珠吩咐水手将船荡至水阁,自出船头站立,见月点波心,风来水面,觉得笛声催起乱草虫鸣,高槐鸦噪,从高爽氵穴寥中生出萧瑟。秋痕也觉裙带惊风,钗环愁重,将笛停住。搭起跳板,两人扶上,怅望一回。秋痕想起五月初五的事来,不知不觉玉容寂寞,涕泅阑干。痴珠起先愕然,后来自己触目伤怀,百端难受,将秋痕的手握在掌中,轻轻的搓了几搓,说道:「风月自清夜,江山非故园!我们还下船坐吧。」秋痕点头,便唤秃头伺候。
两人重行入舱,喝了几口茶。痴珠见几上有笔砚,便将秋痕一幅手绢展开,写道:
采春惯唱懊依歌,碧海青天此恨多!
所不同心如此水,好抛星眼剪秋波。
溪上残更露湿衣,月明一切竟忘归;
笛声吹出凌波曲,惊起鸳鸯拍拍飞。
款书「八月之望,漏下四鼓,携秋痕泛舟柳溪题赠。」
写毕,两人都觉黯然欲绝。还是秋痕辗然笑道:「这地方唤做芙蓉洲,我同你把芙蓉成语同记一记,看得有几多?」痴珠道:「诗词歌赋上这两字多得很,那里说得完!」秋痕道:「芙蓉城到底是天上是人间?」痴珠道:「石曼卿为芙蓉城主,此虚无缥缈之说。成都府城多种木芙蓉,也唤作芙蓉城。你怎的问起?」秋痕不语。
一此时月斜鸡唱,痴珠也觉偎玉无温,倚香不暖,便唤水手将船驶到秋华堂门口。秃头先行上去,招呼大家起来伺候。然后痴珠慢慢的携着秋痕回来西院,到里间和衣睡倒。一觉未醒,天早明了。正是:
酒香花气,弓影剑光。
春风蛱蝶,秋水鸳鸯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