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十六日,痴珠只多约了谡如。大家到齐,都是熟人。虽谡如不大见面,然秋心院却也来过数次。惟荷生、采秋是个初次,便留心细看:那月亮门内一架瓜棚,半熟的瓜垂垂欲坠;中间一条砖砌甬道,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,篱内一畦菊种,俱培有二尺多高;上首一屋,高槛曲栏,周围四面台阶三层,阶上檐廊,东西各有一门,系作钟式形。里面屋子作品字形。西屋一间,北窗下一炕,炕上挂一幅墨竹。两傍的联句是:
可能盛会无今昔;暂取春怀寄管弦。
款书「潇湘居士题赠」。东屋系用落地罩隔开南北。南屋宽大,可摆四席。北屋小些,就是卧室,绣衾罗帐,花气袭人。靠北窗下放着一张琴桌,安一张断纹古琴,对着窗外修竹数竿,古梅一树,十分清雅。
这日,大家都先用过饭。采秋便将秋痕的琴调和,弹了一套《昭君怨》。紫沧、荷生下了两局棋。小岑、剑秋、痴珠调弄了一回鹦鹉,就在菊篱边闲谈。接着,紫沧棋局完了,要秋痕唱一枝曲。秋痕又弄了一回笛,天也不早了,才行上席。荷生首座,紫沧、小岑、剑秋、谡如,以次而坐。痴珠要让采秋上首,采秋自然不肯,仍偕秋痕打横下坐。也是一张大月桌.团团坐下。
荷生见上面新挂的横额,笑道:「痴珠的书法,也算是一时无两的。」痴珠也笑道:「还是我痴珠的样子,总不是摹人呢。」荷生道:「以后有这些笔墨,我替你效劳何如?」痴珠不答。采秋笑道:「鱼有鱼的目,蚌有蚌的珠,你要把蚌的珠换鱼的目,鱼怎么愿呢?」痴珠含笑要答,剑秋拍掌大笑道:「痴珠!他道你是鱼目混珠,你该罚他一钟酒!」痴珠笑道:「我这珠本是痴珠,不是慧珠,就凭他说是鱼目,却还本色。」采秋急起来,说道:「人家好好说话,剑秋搬弄是非,我不罚你一钟,倒教痴珠心里不舒服。」
痴珠道:「算了,我们行一令吧。」荷生道:「好极!」小岑道:「你们要弄这个,却是大家心里不舒服了。那一天芙蓉洲酒令,教我肚里字画都搜尽了。」痴珠问:「是什么令?」紫沧就将合欢令大家说的八个字告诉痴珠。荷生因说道:「你想还有没有呢?」痴珠低头半晌,说道:「囗字、囗字、囗字何如?」荷生道:「只是冷些。」采秋道:「我还想一个,是囗字。」大家齐赞道:「好!」秋痕道:「囗字、竹字不好么?」痴珠笑道:「囗边是囗,竹边是个,你不懂。」秋痕红了脸,又说道:「菲字、翡字好么?」荷生道:「他是要挪移的,菲字、翡字能够挪移得动么?」
秋痕道:「这就难了。」便敬了大家一巡酒,吃几样菜,几样点心,便向荷生道:「你想是行什么令好呢?」采秋道:「我有个令,就费心些。」秋痕道:「你不要又叫人去讲什么字,我没有读半句书,肚里那有许多字画呢!」采秋笑道:「我晓得你肚里没有他们的字,也还有我们的字。如今行个令,我们占些便宜吧。」便唤跟的老妈上来,吩咐道:「你回去向红豆说,到春镜楼下书架上。把酒筹取来。」
少顷,老妈取来。众人见是满满的一简小筹,一根大筹。采秋先抽出大筹,给众人看。见筹上刻着「劝提壶」三个篆字,下注有两行楷书是:「此筹用百鸟名,共百支,每支各有名目,掣得者应行何令,筹上各自注明,不赘于此。」大家传看一遍。采秋把小筹和了一和,递给荷生,教他掣了一枝。
荷生看那筹,一面刻的隶书,是「凤来仪」三字,傍注两行刻的楷书是:「用《西厢》曲文,『凤』字起句,第二句用曲牌名,第三句用《诗经》,依首句押韵。韵不合者,罚三杯。佳妙者,各贺一杯。」一面刻的隶书是「鸳鸯飞觞』,傍注一行是:「用曲文『鸳鸯』二字,照座顺数,到『鸳鸯』二字,各饮一杯。『鸳』字接令。」荷生看毕,也传给大家看过。
秋痕道:「此令我怕是不能的,只好你们行去。」痴珠道:「你曲子总熟的,只是《诗经》这一句难些。」紫沧道:「这一句《诗经》,还要依着上句押韵哩。」小岑道:「就是《西厢》曲文能有几个『凤』字?」秋痕道:「这个我也不管,只要讲什么《诗经》,我便麻经也没有,又有什么丝经!」说得大家大笑了。采秋道:「我们搜索枯肠,恐怕麻经是没有,《诗经》倒还有一两句呢。」荷生道:「我先说一个吧。」大家都说道:「总是他捷。」痴珠道:「你说吧。」荷生欣然念道:
「凤飞翱翔,《朝天子》,于彼高冈。」
大家都哗然道:「好!」痴珠笑道:「我们贺一杯,你再说『鸳鸯飞觞』吧。」于是大家都喝了一杯酒。荷生也陪一杯,说道:「我的飞觞,也是《西厢》曲文:
正中是鸳鸯夜月销金帐。」
荷生并坐是痴珠,痴珠上首是谡如,谡如上首是紫沧,紫沧上首是剑秋。紫沧、剑秋恰好数到「鸳鸯」二字,二人便喝了酒。紫沧就出座走了几步道:「这不是行令,倒是考试了!」荷生笑道:「快交卷吧。」一会,紫沧道:「有了!」
他由得俺乞求效鸾凤,《剔银灯》,甘与子同梦。」
大家说道:「艳得很!」荷生道:「这是他昨宵的供状了。可惜今天琴仙没有来,问不出他怎样乞求来。」紫沧笑道:「不要瞎说,喝了贺酒,我要飞觞哩。」痴珠笑道:「贺是该贺,只是你有这样喜事不给人知道,也该罚一杯!」采秋道:「你们尽闹,不行令么?」于是大家也贺一杯。
痴珠必要紫沧喝一杯,紫沧只得喝了,便说道:「我用那《桃花扇·栖真》这一句:
绣出鸳鸯别样工。」
一数,「鸳」字数到秋痕,「鸯」字数到小岑。二人喝了酒。秋痕向小岑道:「你先说吧。」小岑道:「你是『鸳』字,该你先说。」痴珠道:「我替秋痕代说一个。」采秋道:「那天代倩有例,罚十钟!」痴珠只得罢了。秋痕就自己低着头,想了半晌,唤跛脚装了两袋水烟吃了,才向荷生道:「《诗经》上可有『视天梦梦』这一句么?」荷生道:「有的。」秋痕便念道:
「这不是泣麟悲凤,《雁过南楼》,视天梦梦。」
痴珠道:「错韵了。『视天梦梦』,『梦』宇平声,系一东韵。」秋痕红着脸,默默不语。
荷生便笑道:「这也是他的心思,他是从『这不是』三字想下,只是太衰飒些,又错了韵,我替他罚一钟酒吧。」于是喝了一杯酒。小岑便说道:「他是从来没有弄过这些事,能够冷得来,就算他聪明了。如今说个飞觞吧!」秋痕想了一想,说道:
「羡梁山和你鸳鸯冢并。」
痴珠瞧着秋痕发怔。荷生道:「秋痕怎的今天尽管说这些话!」秋痕不语,大家自也默然。
转是采秋替他数一数,是谡如、紫沧二人喝酒。谡如便笑道:「如今却该是我说,怎好呢?有了这一句,又没有那一句。我倒情愿罚十杯酒,不说吧。」荷生道:「这却不能。」大家也说道:「愿罚须罚一百钟。」谡如见大家都不依,只得抓头挖耳的思索。大家却吃了一回酒,又上了五六样菜,点了灯,谡如才说道:「我凑了一个,只是不通。」荷生笑道:「不用谦了,说吧。」谡如便念道:
「是为娇鸾雏凤失雌雄,《五更转》,凄其以凤。」
痴珠道:「怎的你也说这颓唐的话?」理如道:「我也觉得不好。」荷生道:「好却是好的,也浑成,也流美,只像酸丁的口气,不像你的说法。」采秋道:「你尽管讲闲话做什么呢?请谡如飞觞吧。」谡如数一数,说道:
「翅楞楞鸳鸯梦醒好开交。」
「鸯」字是秋痕,「鸳」字是采秋。
秋痕数不清楚,怕又轮到自己,便说道:「怎的又说起《桃花扇》的曲文呢?」谡如道:「《桃花扇》曲文不准说么?」秋痕道:「紫沧才说的《栖真》,你如今又说《入道》,真是要撮弄我么?」采秋便笑道:「秋痕妹妹,『鸳』字是轮着我。」便瞧着荷生、痴珠,念道:
「你生成是一双跨凤乘鸾客,《沉醉东风》,令仪今色。」
大家同声喝一声:「好!」采秋笑道:「既然是好,就该大家贺一杯了。」大家都说道:「该喝。」剑秋道:「怎的偏是他两个人便说得有如此好句?」紫沧便接着说道:「可不是呢!又冠冕,又风流,实在是锦心绣口,愧煞我辈。」大家都满贺了一杯。
采秋说道:「听着!鸳鸯飞觞:
又颠倒写鸳鸯二字。」
「鸳」字数到痴珠,「鸯」字数是谡如,二人都喝了酒。痴珠也不思索,说道:
「谡如凤去秦楼,《四边静》,谓我何求。」
小岑道:「好别致!」荷生道:「也萧瑟得很,令人黯然。以后再不准说恁般冷清清的话。」痴珠便说道:「这也是题目使然,我们记的《西厢》曲文,总不过是这几句,万分拣不出吉语来,我说个极好的鸳鸯吧:
他手执红梨曾结鸳鸯梦。
好不好呢?」谡如道:「也该有此一转了。」荷生笑道:「我另贺你一杯吧,只是又该我重说了。」采秋说道:「他有此一番好梦,大家公贺他一杯,也是该的。」秋痕便替大家换上热酒,先喝一杯,请大家干了。
荷生喝了两杯,痴珠自己系「鸯」字,也喝一杯。只见荷生瞧着剑秋,念道:
「好一对儿鸾交凤友,《耍孩儿》,自今以始岁其有。」
大家都说道:「好极!旖旎风光。方才说的总当以此为第一。」剑秋道:「尖薄舌头,有什么好呢?」小岑笑道:「善颂善祷,彩波今天若在这里,便该喝了十杯喜酒,你还说不好么?」大家也有晓得剑秋的故事,也有不晓得的,却通笑了。痴珠道:「就这个令论起来,自然是绝好,用那句《诗经》,真是有鼎说解颐之妙,大家满饮一杯吧。」众人饮过酒,又随意吃了一回菜。荷生说道:「听我飞觞:
双飞若注鸳鸯牒。」
数了一数,「鸳」字是剑秋,「鸯」字是采秋。采秋瞅着荷生一眼。荷生道:「我替你喝一杯。」秋痕道:「令不准替,酒也不准替,采姐姐喝吧。」采秋喝了。
剑秋拈着酒杯,说道:「我只道轮不到我了,如今《西厢》曲文的『凤』字都被你们说完了,教我说什么呢?」沉吟一会,向秋痕道:「你不要多心实在是《西厢》『凤』字我只记得这一个。」便念道:
「我只道怎生般炮凤烹龙,《五供养》,来燕来宗。」
荷生赞道:「妙妙!三句直如一句。」采秋道:「这个越说越有好的来了,只可惜《西厢》『凤』字太少些。」于是大家也贺一杯。剑秋便向秋痕笑道:「我教你再讲个好的吧:
我有鸳鸯枕翡翠衾。」
「鸳」字是秋痕,「鸯」字是小岑。秋痕道:「我是不会这个的,你何苦教我重说?」采秋道:「你多想一想,总有好的。」小岑喝了酒,秋痕将杯擎在手上,却默默的沉思了好一会工夫,又将酒搁在唇边。痴珠道:「怕冷了,换一杯吃吧。」秋痕道:「我如今不说冷的。」大家听说,都笑起来。
秋痕怔怔的看。痴珠说道:「我是怕你酒冷,不管你的令冷不冷。」秋痕自己也觉好笑起来,便说道:「得了:
非关弓鞋风头窄,《声声慢》,愿言思伯。」
大家都说道:「这却好得很!」采秋道:「秋痕妹妹真是聪明,可惜没人教他,倘有人略一指点,他便没有不会的事了。」剑秋道:「这句《西厢》是极眼前的,怎么我先前总记不起?」荷生道:「秋痕有此佳构,大家都要浮一大白。」便教丫鬟取过大杯,众人痛饮一回。秋痕也陪了三小杯,说道:「小岑没有轮着,如今轮着小岑收令吧。
恨不得绕池塘摔碎了鸳鸯弹。」
「鸯」字是荷生,荷生喝过酒。
小岑一手拈酒杯,一手指着秋痕道:「我好端端的轮不着,你们要说出许多字来,叫我献丑。如今《西厢》上的『凤』字更是没有了,怎好呢?」秋痕道:「我就不说许多字,也要飞着你,不然,怎样收令呢?你听:
拆鸳鸯离魂惨。
不是你么?」小岑喝了酒,走出席来。大家道:「休跑了。」小岑道:「我跑是跑不了,容我向里间床上躺一会想吧。」大家只得由他。
此时天已不早,约有八下多钟了,大家俱出席散步,说些闲话。荷生将着敲着桌,说道:「小岑!要撤场了,你还不交卷么?」小岑缓缓的出来,说道:「曳白吧。《西厢》这一句,我找来找去,先没有了,还说什么!」采秋道:「你喝了一大钟酒,我给你一句吧。」小岑道;「你要骗人,《西厢》那里还有『凤』字?」采秋道:「你尽管喝酒,譬如没有,秋痕妹妹做个保人,我喝两大杯还你。」小岑道:「我喝,我喝!你说吧。」秋痕将大杯斟满,小岑喝了。
采秋道:「我替么凤妹妹画个小照,好么?」小岑道;「你骗我喝了酒,竟说起这样话来,好好的唱两大钟,我饶你去。」采秋道:「你说我没有这一句曲文么?你们通忘了,那《拷艳》第五支,不是有『倒凤颠鸾』这一句么?」大家都说道:「眼前的曲文,怎么这一会没一个记得呢?」小岑道:「得了,我替你两个预先画出今夜情景吧:
倒凤颠鸾百事有,《一窝儿麻》,好言自口。」
采秋道:「呸!狗口无象牙,你不怕秽了口。」荷生笑而不言。大家都笑说道:「小岑这个令浪得很,好好的说一个飞觞解秽吧。」
小岑笑着说道:「剑秋、紫沧喝酒。
谁扰起睡鸳鸯被翻红浪。」
大家都说道:「四句却是一串的。」采秋笑道:「好意给你一句,你就这样胡说了。」小岑笑道:「你今夜不这样,我说我的令,也犯不着你,你恁的心虚?怕是昨天晚上就这样了。」采秋急起来,要扯小岑罚一碗酒,小岑跑开了,通席一场大笑。
丫鬟们递上饭,大家吃些。漱洗已毕,钟上已是亥末子初。梅、欧、洪三个便先散了。荷生、采秋同车回愉园去,痴珠和秋痕直送至大门,重复进来。秋痕牵着痴珠的手道:「天不早了,你的车和跟班打发他回去好么?」痴珠道:「我喝碗茶走吧。」秋痕默然。正是:好语如珠,柔情似水。
未免有情,谁能遣此?
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