丛沓藏书

第三十六回 再博鱼计赚天禄 三折挫义服韩通

诗曰:

然香郁金屋,吹管凤凰台。

春朝迎雨去,秋夜隔河来。

右节录庚信《奉和示内人》

又曰:

珠弹繁华子,金羁游侠人。

酒酣白日暮,走马入红尘。

右录孟浩然《同储十二洛阳道中作》

话说郑恩见赵匡胤、韩素梅两个殷勤款洽,违了「男女授受不亲」之言,一时不明委曲,便要各奔前程,把匡胤奚落了几句,往外便走。匡胤慌忙赶上,一把扯住了,说道:「三弟,你实未知其故,这就是愚兄时常对你说的二嫂嫂韩素梅,疏远了多时,今日偶然相遇,所以如此。」郑恩道:「嗄!就是大名府那个小娘儿二嫂子么?怪不得见了你这等亲热,原来是亲丈夫,自然该的。」回转身来,叫声:「二嫂子,乐子见扎了。」弯腰曲背的作了一个半截揖。素梅连忙还礼。把那禄哥欢喜得眉花眼笑,说道:「今番我造化到了,昨日我只认个干爹,不道今日竟认个亲爹到家了。」素梅喝声:「畜生胡讲!快与我看取茶来。」禄哥答应一声,往里去了。素梅便请匡胤、郑恩坐下。匡胤问道:「你自来不曾生育,这个孩儿那里来的?」素梅道:「这孩儿原是我姐姐所生,八岁上他娘亡了,无所归依,妾又无人照应,因此把他过继为子。年纪虽小,倒也伶俐,更且极知孝顺,称我心怀。」匡胤听说,点了点头,说道:「委实好个伶俐的孩子,可惜不是我的亲骨血。」郑恩把嘴一咂道:「二哥,你说这话儿,可不寒了那娃娃的心哩。管他什么青骨血白骨血,收这儿子,只当与你压个子孙儿,要是二嫂子压下个娃娃来,却不是他的翅膀么?」韩素梅听了此话,掩着嘴,格的一笑,引得匡胤也是大笑起来。不道这句话,倒被郑恩说着,后来南清宫的八大王,就是韩妃所生,因为母亲出身微贱,承袭不得天下。又因太后遗旨,命太祖万岁之后,将大位传与兄弟匡义继立,免得幼冲嗣位,被人篡夺,一如五代的故事。此乃太后深微之虑,郑重之心,古来后妃所不及也。后话莫提。

再说匡胤等三人正在闲谈,禄哥送出茶来,与弟兄二人吃了,立在旁边说道:「父亲,你如今比不得外人了。这里房子虽小,却有三间,尽可住得,何不把行李搬来,与三叔一同住在这里?强似在饭店中栖身,无人服侍,又要多费盘缠。」匡胤大喜,正中心怀,说道:「我儿此言,甚是有理。」郑恩道:「二哥住在这里,乃是二嫂子的丈夫,可也住得。乐子是个外人,怎么与你同住?」匡胤道:「三弟,你这话便是见外了。俺二人虽是异姓,胜比同胞,怎的分其彼此?快同禄儿去算还店帐,把行李等项一齐取了来。」郑恩不好违阻,只得与同禄哥走出门去,不多一会,把行李、兵器、马匹俱各取回,把马拴在槐荫树下,行李、兵器安在一间房内。匡胤取出两块银子与禄哥,买了些鸡鱼肉酒,素梅在厨下收拾停当,把来摆在桌上,弟兄两个,对坐饮酒。虽是草堂茅舍,倒也幽雅清闲,不似那饭店客房,喧哗嘈杂。正是:

屋小乾坤大,檐低日月高。

二人酬酢欢谈,直至更深人静,兴尽壶干,才把残肴撤去。又乘了一回儿凉,然后安寝。

次日,匡胤起来,叫声:「禄儿,天气炎热,这马缺不得水,你须牵往池上饮些。」禄哥听说,扯了马,带到别处池上,饮了水,牵马回家。路上遇着卖旧马槽的,说了价钱,叫人抬到家中,放在树下,把马拴好。匡胤便问:「这是何处来的马槽?」禄哥道:「孩儿在路上见了,买回来,便好喂料。」不多一时,只见卖马槽的来称银子。禄哥即时称出了八分银子与了他。郑恩说道:「乐子的侄儿娃娃,真正中用,连喂马的槽儿多想到哩。」那卖马槽的也插嘴道:「你家这个学生,委实伶俐,会买东西,我这口马槽原是五钱银子打的,这学生只一口还我八分银子,再也不肯加些。我只因譬如被柴殿下夺了去做当官马槽,分文没有到手,所以折本的卖了,不然怎肯自送与他?」匡胤听了这「柴」字,连忙问道:「伙计,那柴殿下叫甚名字?生的怎样相貌?你可知也否?」卖槽的道:「他出入坐着暖轿,跟随人役前呼后拥,严禁非常,来往的人只好远远站开,谁敢睁着眼珠儿张他?所以并不知他相貌怎的,连及他的名字也不敢提着一声,谁肯舍这性命,轻送与他?客官也不要在这里惹祸,且添上些银子来,好待我去。」匡胤见他是个老实人,遂摸出一块银子添了.他便去了。匡胤叫声:「三弟,你听见那人说么?这个『柴殿下』,莫非就是柴大哥不成?但名字又没打听,相貌又不得见,我们往那里去探听才好?」郑恩道:「听他说这个姓柴的,想来就在此处,乐子却有一个主意:我们到了明日,只在街上去闲撞,遇着了坐暖轿的,就拿住他,掀开轿帘瞧看,是便是了,若不是,再作商量。」匡胤道:「你又来粗鲁了,这事须要慢慢打听,方才无碍。」二人闲话之间,不觉日色西垂,天气傍晚,韩素梅又收拾出酒肴果品,二人用了,打点安寝。匡胤虽与素梅重逢,乃是正人君子,仍与郑恩同房共寝。当夜无话。

次日,禄哥打点行头,仍要往街上博鱼。匡胤道:「禄儿,你住在家中,衣食不缺,也就罢了,何必再去做这道路?」禄哥道:「孩儿在家空闲无事,且出去胡乱赢些银子回来,每日多买几壶好酒,敬我三叔,也是好的。」郑恩听说,满心欢喜,说道:「二哥,这孝顺的侄儿娃娃,乐子的造化,叫他耍耍去罢。」禄哥听罢,心甚喜欢,出了门,往街上买了一尾活鱼,用柳条穿了,提在手中,仍前吆喝博鱼。说也奇怪,遇着人来博的,这八个铜钱丢将下去,就像北新关抽税一般,只有赢,没有输。这钱乃是金口玉言说定的,要河就河,要字就字,监赌神祗管定。那有走移之理。当时禄哥赢了钱,提了鱼,就往店铺里沽了美酒,奔回家来,备了菜蔬,就与匡胤、郑恩同饮。郑恩大喜,问道:「侄儿娃娃,今日赢了多少?」禄哥满面堆笑,答道:「靠父亲的恩,三叔的福,住常不过分数银子,今日有了父亲的『喝钱神法』,遇人来博,侄儿喝字就字,喝河就河,无不应验,七八个人博我一个,都被我赢了,共有五钱银子。」匡胤听了,暗暗欢喜。自此,一连三日,都是得彩而回,把个郑恩吃得醺醺快乐。

到了第四日,等到晌午的时候,不见禄哥回来。郑恩叫声:「二哥,这娃娃这时还没有回来,定是赢得多哩。乐子今日的酒星旺,停会儿只怕没有这量来装哩。」正在说话,只听呀的一声,推进门来,只见禄哥掀胸露腹,噘嘴蓬头,眼带泪痕,没精没采的走进门来。郑恩问道:「娃娃,你今日没有赢么?」禄哥不应。郑恩连问数声,只是掩着眼立着,并不答应一声,急得郑恩心中焦躁,口里骂道:「你这驴球入的娃娃,乐子问你,怎么声也不应,做这模样?输赢胜负,世之常事,你便做了哑巴儿,也该应咱一声。」那禄哥总不答应,扑簌簌掉下泪来。匡胤见了这等光景,便问道:「禄儿,你今日敢是吃了人亏,所以如此么?若果有人欺负你,可说来,我与你出气。」禄哥把嘴一噘,说道:「父亲虽然猜得不错,只是这口气有些难出,欺负我的又是个都根子主子,好不了得。」郑恩慌问道:「侄儿娃娃,这个都根子主子是甚驴球入的?你快快说来,乐子和他见个高下。」禄哥道:「说来也是徒然,这个欺我的,就是本处韩元帅的公子,今日叫我去博鱼,一连博了五十多下,分毫银子也不给,倒把我这尾鱼抢去。这都根子,却有谁人敢去恼他?」郑恩听了,气得一腔心内烟生,两太阳中火冒,用手指着外边,高声骂道:「这驴球入的,敢是吃了熊的心,豹的胆,来太岁头上动上!那里有博钱不给,反欺负乐子的侄儿?慢说他是狗元帅,就是京城里的皇帝老子,乐子不怕半毫,也要与他拼着一遭。侄儿娃娃,快跟了乐子,寻到他家里,与他算帐。」匡胤道:「且慢。禄儿,我且问你,这韩元帅你可知他叫甚名字?」禄哥道:「他的名字,孩儿不曾晓得,只听见人说叫什么通臂猿。」匡胤对郑恩说道:「三弟,莫非就是韩通这厮不成?」郑恩道:「这驴球入的怎能到得元帅地步?」匡胤道:「凡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他的本领,也不在你吾之下,或者夤缘做了此职,也未可定。但事情虽细,不得不与他计较。明日原叫禄儿去博鱼,你吾躲过一边,且把他儿子诱引出来,俺们瞧他一瞧,是不是再作道理。」商议已定,过了一宵。

次日,各各吃了早饭,郑恩拿了枣棍,同了匡胤,一齐跟了禄哥,来到街坊,买了一尾鲜鱼。未到帅府门前,只见那韩通的儿子坐在道旁一株杨树之下,监着军士在那里刷马。禄哥用手一指说:「他就是。」郑恩把雌雄眼一看,叫声:「二哥,这个不是韩通的儿子么?待乐子打这驴球入的几棍子,替侄儿娃娃出气。」匡胤道:「三弟且莫性急,先叫禄儿前去博鱼,我且闪在一边,你可上前与他算帐。他的老子自然出来护短,那时我便上前来,也只打韩通,强如打这小子。」郑恩道:「二哥言之有理。」便叫禄哥先去。那禄哥手提鲜鱼,走至树下,叫声:「公子,今日和你再博几下,不要像昨日赖我。」那韩天禄见了,说道:「你这小儿来得正好,昨日那鱼不鲜,今日把这尾鱼抵了帐罢。」遂叫手下小厮上前夺鱼。禄哥那里肯放,叫一声:「三叔快来!」郑恩听叫,飞奔上前,大喊一声:「好狗子!怎么叫这些驴球入的伤我侄子娃娃?」抡起枣棍,排头的就打,早打倒了三四人,都是脑浆直冒。那韩天禄见了,认得是野鸡林放马之人,叫声:「不好!」回步便走。郑恩那里肯舍,赶上前,一把抓住了衣领,撇了枣棍,提起拳头,尽情痛打。韩天禄喊叫不止,那里挣扎得脱。却早惊动了管辕门的官儿,远远见公子被人毒打,不敢停留,慌忙报进帅府里去。

此时韩通正在堂上传齐军马,要往教场操演,听了此报,心中大怒,发遣军士先下教场,自己扎束停当,带了手下兵丁,一齐出了辕门,扑到杨树跟前,正见儿子被那黑汉毒打,心下十分暴怒。举眼把黑汉一看,原来就是郑恩,正是仇人相见,分外眼明,大喝一声:「黑贼怎敢行凶?我今日正要报仇,你来得正好。」说罢,挥拳望郑恩便打。郑恩未及还手,早被匡胤看见,急将鸾带迎风一捋,变了神煞棍棒,飞身蹿到跟前,喝声:「韩通休得恃强,俺来也。」提起神煞棍棒,往肩窝上打来。韩通回头一看,吃了一惊,说声:「不好!」连忙将身一闪,棍棒落空,举步要走。匡胤怎肯容情,赶上前,又是一扫脚棍,只听扑的一声,韩通跌倒在地。匡胤丢开棍棒,伸手按住,举起拳头,照脸而打。郑恩见匡胤把韩通打倒在地,叫道:「二哥,你莫便放他,待乐子也来帮你。」遂把手故意一松,把韩天禄放走了去,自己跑到跟前,脱下一只鞋儿,望着韩通没头没脸乱打。韩通挨痛不过,哀声叫道:「赵公子,求你容情,如今职掌元帅,比不得在大名府与野鸡林的故事,求你留些体面。」

说话的,我且问你,韩通职专元戎,手下兵将甚多,难道元帅被人痛打,一个也不上前来救护的么?看官有所未知,常言道:「当差的官面上看气,行船的看风势使篷。」若是韩通今日见了匡胤,破口大骂,喝令上前,这些军士自然要来帮助,各要见功。今见自家元帅满口哀求,只要留些体面,就知道他是韩通的上风了。况且匡胤打扮一如行伍中人,相貌非凡,又是东京口语,知他是甚来历?打得好,只讨个平安;打得不好,弄出大祸来,韩通不肯认帐,翻转面皮道:「奴才,谁叫你们动手?」轻则捆打,重则砍头,如何了得?况又胜负已定,纵使大胆上前,又恐投鼠忌器,既不能把行凶之人捉获请功,反使自家元帅误被伤了性命。所以能管不如能推,大家不敢上前动手。

不说韩通受打。再说晋王柴荣奉旨调养姑母,代理监军。这日府中无事,即命应役人等摆驾往元帅府探望。将至帅府,正值韩天禄得空逃脱,见了那边王驾到来,迎上前去。那些打执事的人员,认得是韩公子,不好拦阻。韩天禄跪在轿前口称:「冤枉。」柴荣听得有人叫冤,分付住轿。天禄口称:「千岁,臣韩天禄。父亲韩通,官居元帅。今日来了两个游棍,将臣父毒打,命在须臾。望千岁做主,剪除凶恶,救臣父微命。」说罢,只顾磕头。柴荣听诉,不觉怒发,分付御林军:「速去把恶棍拿来,待孤家亲审。」御林军不敢怠慢,拿了绳索,拥至跟前,将匡胤、郑恩围住。早见一个军士踅到郑恩背后夹领衣抓住,往怀中一拖,指望按倒了好绑缚,不想蜻蜒撼石柱一般,动也不动。郑恩正在拿了鞋儿把韩通打得高兴,只觉得领头儿紧紧的有人揪住,拗过头来一看,见是一个人抓住了他要绑,心中大怒,骂声:「驴球入的,谁敢来拿乐子?」提起大拳,望御林军只一拳,不端不正,却好打在脑上,只听那军士唔的一声,将身躯倒了下来。有分教:金石愈坚,仇雠顿释。正是:

莫把亲疏分美恶,只将恩怨决从违。

毕竟那个军士性命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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