丛沓藏书

第三十五回 赵匡胤博鱼继子 韩素梅守志逢夫

词曰:

散虑逍遥,具膳餐饭,适口充肠怎慢。饱袄烹宰不如前,游鲲独运谁能办?路侠槐卿,逐物意移,犹子比儿非滥。虚堂习听已情深,因爱他守贞志满。

右调《鹊桥仙》

话说赵匡胤因避暑乘凉,遇了王佛子赠瓜解渴,教他投军博些事业,一时鼓动了功名之心,感触了寻兄之念,便回至庙中,与郑恩商议定当,收拾了行李包裹,把镇上父老请来辞别。那些父老一齐问道:「二位贤士,呼唤小老们到来,有何分付?」匡胤道:「在下弟兄二人,要往百铃关访一朋友,往返有数日之隔,因此相邀众位到来,暂为告别。」父老道:「既二位有此正事,我等岂敢屈留?但访着了令友,即望回来,幸勿阻滞。」郑恩道:「你们放心,包在乐子身上,一同就来。倘二哥不来,乐子必定来的,好领你们的厚情。」说罢,把包裹行李一齐捎在马上,提了酸枣棍,把马牵出了庙门,让匡胤坐了。匡胤拱手辞别,提刀策马而去。郑恩步行,也别了众人。

两个离了平阳镇,缓缓行程。怎当那火块般的大日,照临下土,热气蒸人。两个行行止止,不觉到了百铃关,只见城楼高耸,垣桷巍峨。两个走进了城,此时国异人殊,城门上也不来盘诘,因此放胆前行。见那街市喧哗,店铺接续,人烟辐辏,风景繁华,果然不亚于东京,好个闹热去处。当时寻觅了店房,匡胤下了马,店小二牵往槽头,弟兄二人拣了一间洁净房屋住下。小二端了面水进来,各自洗了面。又将午饭吃了。

郑恩道:「二哥,我们闲着没有事情,何不到街上去玩玩儿,也是爽快。」匡胤道:「使得,使得。」带上银包,叫店小二锁上房门,离了饭店,到街市上闲走了一回,见那路旁有座酒楼。匡胤道:「三弟,天气恁般炎热,行走不得,我们且到这楼上沽饮三杯何如?」郑恩道:「妙极,妙极。」两个一齐进店,拣了一座有风透的楼上,对面坐下。酒保上前问道:「二位爷用什么酒菜?」郑恩道:「你只把好酒好菜拿上来我们吃。」酒保听说,走将下来,提了两壶酒,切了两盘子牛肉,送上楼来,摆在桌上。郑恩把眼一看,只有一样的两盘子牛肉,顿时发怒,把桌子一拍,骂声:「驴球入的,乐子叫你拿好酒好菜上来,怎么只把这腌-的牛肉与我们吃?」酒保满面堆笑说道:「爷们不要动恼。此刻已是口头偏西时候,小店虽有几味好菜,早上都卖完了,只有这煮牛肉权且下酒。要用好菜,爷们明日早些来,小人自然效劳,管待二位爷吃得欢喜。」匡胤听那酒保言语温柔,小心答应,叫声:「三弟,你且吃杯空酒,待愚兄往街上买些下酒之物,与你欢饮。」郑恩听说,拿起壶来,自酌自饮。

匡胤下楼,来到街上,走无多路,只见一个童儿拿着一尾活鱼,立在当街,口内说道:「过往的客官,倘有兴儿,可来博我的鱼,只要赢了去吃。」匡胤听说,心中不解,止步观看那童儿,只见:

天庭高耸眉清秀,地角方圆骨有神。

悬胆鼻梁多周正,坠环耳畔定方棱。

唇红齿白人伶俐,气足形端后必成。

虽说布衣能洁净,口中只叫赌输赢。

匡胤叫声:「童儿,我正要买尾鲜鱼下酒,你何不卖与我?多付你几个钱,强如在这里叫输叫赢,说厚说薄,再隔一回,这鱼要臭了。」童儿听说,把匡胤上下一看,笑容答道:「爷们想不是这里人,所以不晓得此处风俗。我这鱼不是卖的,乃是颠那八叉八快,赌输赢的利物。我在这里叫说的,便是博鱼的『博』字,不是厚薄的『薄』字。客官若要鲜鱼,请往别处照顾罢。」匡胤听了这席言语,心中暗想:「好一个伶俐的童儿,看他年纪虽小,说话倒也乖巧,齿牙干净,又通文理,后来必有福气。」遂叫声:「童儿,怎么叫做『八叉八快』?你可说与我听。」童儿道:「客官,我这手里八个铜钱,一字一河叠将起来,往地一丢,或成八个字,或成八个河,总的谓之『八快』。客官颠得这八块,就是赢了,一文钱不费,拿了鱼去,只当白吃。若丢下去为七个字一河,或七个河夹着一个字,总之算为『八叉』,客官便要给我五文钱;十下不成,给我五十文钱:就算客官输了,这尾鲜鱼还是我的。故此叫做『八叉八快』,博个输赢。」匡胤听了,微微笑道:「童儿,既是如此,我与你博了这尾鱼罢。」那童儿道:「客官,你既要博我这尾鱼,只是先把输赢讲过,见见宝钞,然后好博。」匡胤暗想:「这小儿果然老到。」便往身边摸出银包,打开与重儿看道:「你看见了么?」重儿见了银子,说道:「客官倒也正气。」便将八个铜钱,一字一河叠将起来,递与匡胤。匡胤接了,便往地下一颠,只见七个钱先成了七个河,只有一个尚在地下乱滚,滚了一会,隐隐的露出字来,匡胤慌忙喝道:「河!河!河!」真命天子非同小可,才说得河,那暗地里护驾神祗听这旨意,便向那钱上吹了一口气,真也作怪,明明见是个字了,忽地叮的一声颠了转来,却又是河。两旁看的人一齐拍手大笑。

匡胤也是欢喜,把银包揣好腰间,提起鲜鱼就要行走。那童儿急了,一把手扯住了衣衿,再也不放。匡胤回转头来,对着童儿哈哈大笑道:「你这顽皮,既赌输赢,扯我做甚?想是你输不得么?也罢,你既舍不得这尾鱼,就在当街上磕下个头,叫我一声父亲,我便重重的偿还资本。」那童儿也便笑道:「客官莫要哄我,想我们既在当街上博鱼,受得赢,难道受不得输?莫说一尾,就输了十尾,也不肯轻易磕人的头。况为人只有一个父亲,若是叫了别人为父,岂不被人笑话?客官你也休小觑于我,我扯住你非为别事,只为方才那个钱丢在地下,明明是个字,怎么你叫了一声河,这钱就颠了转来?所以倒要请教,是甚么的法儿?」匡胤听了暗笑道:「我知道什么法儿?待我且耍他一耍。」说道:「我这法儿,其名唤做『喝钱神法』,乃是梦中神人传授,灵验非常。凭你给我一千银子,也不肯轻易传人。」那童儿听罢,把手松了。

匡胤提了鲜鱼,步到店来。那童儿却暗暗的随后跟来。匡胤走上了楼,郑恩便问道:「二哥,这尾鲜鱼恁的活跳,不知费了几分银子买的?」匡胤道:「是赢来的。」郑恩道:「怪道二哥去了这一会,原来在那里耍钱快活。」匡胤便将博鱼的原故说了一遍。郑恩大喜道:「二哥真是有兴,才进百铃关,就赢了整尾的鱼来,必定有个好处。叫酒保快拿去烹了来,与乐子下酒。」

郑恩正叫酒保,只见那童儿走上楼来,见了匡胤,双膝跪下,磕了一个头,叫一声:「父亲,孩儿特地前来赔礼。」匡胤看了,只是笑个不住,开言说道:「你这不识羞的顽皮,你方才既说不肯与人磕头,不叫别人为父,怎么这会儿又来认父磕头,却不惭愧么?」那童儿赔笑答道:「客官有所不知。方才在当街若是磕头叫你,岂不羞杀,日后怎好做人,再在街上做这博鱼道路?如今在这酒楼上磕头叫父,只有这位黑爷看见,再无别人,因有一个下情相告。我只有一个母亲,没有父亲。本是大名人氏,因前年逢了饥荒,母子两个难以过活,为此到这百铃关来投奔亲戚。不料扑了个空,又无盘费回家,只得流落在此。没法度日,弄这法儿,用五六分银子买这一尾鲜血,拿到街市上,每日叫人来博。博了五分,我就够本;若博了十分,就有利息了。这不过是个哄人法儿,拿回家去,养赡母亲。谁知今日遇了客官,一博就成,连本带利多没了,叫我母亲怎好度日?因此跟到此间,磕头叫父,望父亲把这尾鱼舍了孩儿罢,还要求这『喝钱神法』传与孩儿。日后长大成人,定当报答。」

匡胤未及回言,只见郑恩在旁听了这些言语,只把雌雄眼笑得没缝,说道:「二哥,这个娃娃好乖嘴儿的,说了这样可怜的话儿,把这尾鲜鱼与了他罢。」匡胤道:「童儿,你今年几岁了?叫甚名字?」那童儿道:「我叫禄哥,今年长成十岁了。」郑恩道:「乐子不信,这十岁的娃娃,这样贼乖。二哥,你何不收了他做个干儿子,也是好的。」匡胤听言,也是欢喜,便道:「禄哥,我欲继你为子,你可肯么?」禄哥道:「父亲果肯垂恩,便是孩儿的大幸了,焉有不肯之理?」说罢,重新对了匡胤,恭恭敬敬拜了四拜。立起身来,又向郑恩作了四揖。郑恩把嘴一噘道:「你看这驴球入的,贼乖的娃娃,见父亲就是磕头,望了乐子只是唱喏。」禄哥复又作了一揖,说道:「三叔,恕侄儿无礼之罪。」匡胤见了,心中大悦,叫道:「三弟,这是好汉之儿,不轻下礼,你莫要怪他。」遂向身边取了一锭银子,说道:「禄儿,这鱼留在这里,要与你三叔配来下酒。这一锭银子,你拿回家去做本养母,你去罢。」禄哥接了银子,又说道:「父亲,还有那『喝钱神法』,一定要传与孩儿,好待孩儿回家见了母亲,表扬大德。」匡胤想道:「这就难了,我不过一时戏言,有甚神法?也罢,且将他哄过了,打发他去。」说道:「禄儿,这神法不用传授,你只把这八个钱来,我与你做法。」禄哥将钱递与匡胤。匡胤故意诌说了几句法语,将钱吹上了一口气,说道:「你将此钱拿去,有人与你博鱼,喝声要字就字,要河就河,再不输与别人。若遇没钱用度,可到王家店来寻我便了。你去罢。」禄哥拿了银钱,遂即拜别下楼,千欢万喜的回家去了。

那郑恩哈哈笑道:「二哥,虽然你给他一锭银子,却已得了鲜鱼,又认了儿子,真是喜事。快叫酒保把这鱼去煮来,乐子多敬你几杯喜酒。」那酒保登时把鱼烹爆好了,送上楼来。弟兄两个开怀畅饮,直到黄昏时候,算还酒钱,回归饭店,收拾安寝。正是:

喜将沽酒饮,笑待玉人来。

不说匡胤二人回店。且说禄哥回至家中,见了母亲,满面堆笑,把银子放在桌上。其母见了,便问道:「我儿,你今日好个彩头,赢得这整锭银子回来。」禄哥道:「敢告母亲得知,这银子并不是博鱼赢来的,乃是孩儿的干爹所赠,叫儿做本营生,养赡母亲的。」其母听了说道:「你这畜生,小厮家偏会说谎,那里有甚干爹赠你银子?」禄哥便把博鱼始末告诉一遍。其母就问:「这人如此仗义疏财,你可知道他的名姓么?」禄哥道:「他的名姓,孩儿倒不曾问得,只听他口气,好像东京人氏,他的相貌是一个红脸大汉。」其母听了,低头不语,暗自沉吟,不觉触动了万千心事,数载相思。看官知道甚么缘故?原来禄哥的母亲不是别人,却是赵匡胤的得意玉人、知心婊子韩素梅也。

自从在大名相处,匡胤分别之后,他就——誓操,冰雪居心,宁受鸨儿打骂,抵死不肯从人。后来老鸨死了,又遇饥荒,把他姐姐所生的儿子过继为子,取名禄哥。这孩子胜似亲生,十分孝顺。那素梅有个姑娘,嫁在这百铃关一个千户为室,所以娘儿两个,乘大名饥荒,投奔百铃关来。谁知姑夫、姑娘俱已弃世,因而母子无倚,进退两难,只得生出这个法儿,叫禄哥到街上博鱼度日。今日听了禄哥之言,怎的不触动前情。沉吟暗想:「只有当年赵公子,是红脸大汉,住在东京。他在大名与我相遇,恩情最重。后来军满回家,又听得惹了大祸,逃出城外,我几遍打听他消息,不见着落。今日禄哥所认的干爹,莫非就是他?我何不明日邀他到来,便见是否。」想定主意,叫声:「禄哥,你明日早起,把你干爹请来,我有话说。」禄哥道:「母亲,孩儿不去。」素梅道:「你因甚不去?」禄哥道:「母亲,你是个女人,那干爹是个男子,现在家中没有男人,非亲非故,把他请来相见不便。倘被外人谈论,背地骂着孩儿,这便怎处?」素梅大喝一声:「-!畜生,怎敢胡言?你这小孩子家省得甚么道理?人生面不熟,就给你一锭银子,知道他是好意还是歹意?请他到来,待我当面问他一个明白,用这银子才好放。倘然胡乱用了,他或者到来取讨,你把甚么还他?」禄哥道:「哦!原来是这个缘故。这却不妨,待孩儿明日去请他便了。」说罢,拿了钱钞筐篮,往街上买了些东西回来,母子两个,安备晚膳用了,收拾安寝。一宵晚景不提。

到了次日清晨,禄哥起来,梳洗已毕,出了门,便往王家店来。走往里面,逐房瞧看,至一间大房中,才见他二人正在房里闲坐吃茶。禄哥笑嘻嘻的走将进去,作了揖。郑恩叫道:「乐子的侄儿娃娃,我问你,大清早到来做甚么?」禄哥道:「没有别事,奉母亲之命,叫我到来请父亲去有话面讲。」郑恩哈哈笑道:「乐子的侄儿,这个光景,乐子猜着了。」禄哥道:「三叔,你老人家猜着什么?」郑恩道:「乐子请着你娘见你认了个干老子,他心里也要认个干丈夫哩。」禄哥道:「三叔,大清早起,不要取笑,请父亲去,自有正事。」匡胤道:「禄哥,我昨日认你为儿,不过一时情兴,取个异路相照而已。我与汝母从未会面,况你说过,自己父亲不在家中,我若去时,便违了『男女授受不亲』,断然难以相见。」禄哥道:「这话孩儿也曾说过。母亲说,男女不便相见,果是正理,如今只好权宜。孩儿来请,非为别事,只因昨日父亲给我的银子,拿回家去,母亲见了,有些疑心,孩儿从直告诉,总也不信。故此来请父亲到家,当面问个明白,然后好用。」郑恩听言,不住口的赞道:「好好,好一个女子!虽然未曾会面,必要问个明白,乐子欢喜着他。二哥,你便去走走何妨?」匡胤道:「既如此,三弟可同我一行。」郑恩道:「当得,乐子一定奉陪。」说罢,二人各穿了袍服,拿了纨扇,一齐出来,锁上房门,分付店小二喂马饮水。

禄哥当先引路,弟兄两个随后而行,转弯抹角,不多时到了门前。禄哥立住了脚,叫声:「父亲、三叔,草舍柴门,里面浅窄,待儿进去禀知了母亲,然后来请相见。」匡胤点头称善。禄哥推门进去,见了素梅,说道:「父亲请到了,现在门外。」素梅道:「快请进来相见。」禄哥把弟兄二人请到里面。匡胤举目观看,虽然三间草房,倒收拾得洁净。二人到了草堂,便立住了脚。那素梅在里面隔着帘儿,往外细看,不是别人,正是在大名府打走韩通、关心切意之人,不觉心头酸楚,珠泪频抛,顾不得郑恩在旁,迈动金莲,步出堂来,叫声:「赵公子,你这几年在外,想杀奴也!今日甚风到此,得能重会?」匡胤听了,不知是那里来的冤愆,吃了一惊,往后倒退几步。斜眼往内一睃,却原来是心上之人,也顾不得郑恩在旁,走上前,挽住了素梅之手。两下叙过了别后事情,悲喜交集,方才见过了礼。

那郑恩在旁见了这等光景,不知就里,呆呆的立了一回,就把匡胤一扯,叫道:「二哥,立远些。方才你未来的时节,说话何等正经,道是什么男女授受不亲,不好相见;及至到了这里,看他有些齐整,你便不肯老成,拉拉扯扯,讲起情话来了。从今以后,你若再和乐子假撇清,乐子便不信你的心肠。你就住在这里,做个干丈夫,快活过了日子罢,乐子去了。」说罢,怒气冲冲,拔步便走。有分教:竹篱茅舍,聊存数日之绸缪;皋比虎符,难免三番之羞辱。正是:

未识缘由须有怒,一经剖析自无忧

毕竟郑恩去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{{ anno.name }}