丛沓藏书

第十五回 侯少野窥破蝶蜂情 周逢春摔死鸳鸯叩

诗曰:

暮暮朝朝乐事浓,翠帏珠幕拥娇红。

莺迷柳谷连宵雨,花谢雕阑蓦地风。

啼鹆无知惊好梦,邻鸡有意报残钟。

可怜比翼鹣鹣鸟,一自西飞一自东。

话说侯七官定计,哄得铎头瘟进京去了,他们四人依旧打成一路,朝欢暮乐,无所顾忌。黄氏也略知些风声,对七官道:「你哥才来家几日,又哄他出去。他会做个甚么生意?你们靴里靴袜里袜,不知干甚么事哩!不要弄出事来呀!」七官道:「他自己要开店的,干我们甚事?」遂出来对进忠、印月等说知。秋鸿道:「这明是知道了,怎处?」四人上楼来计议,进忠道:「既然知道,我却不好久住了。且布账已将讨完。」秋鸿道:「他借的银子原说不误你的行期。你如今且去向他要,他没银子还你,定留你过了年去。等老爹回来,娘房里的事他自来未曾管过,认他有手段,也脱不过我们之手。」进忠道:「好计。」秋鸿道:「弄他们这几个毛人,只当弄猢狲。」商议停当。

吃过早饭,进忠叫印月去,说:「我布账已将完,只在一二日内就清,这里有宗现货要买了回南去。向日借的银子,两三日内还我,我要动身赶到张家湾过年哩。正月内还要到临清去哩。」印月遂下楼到黄氏房中说道:「哥哥多拜上奶奶,他如今布账已讨完了,要买宗现货回南去哩。上日借的银子,叫请奶奶早些还他,他两三日内就要动身哩。」黄氏道:「刻下那里得有?要等你公公回来才得有哩。」印月道:「当日是奶奶亲口允他不误行期的,没有说等爹爹回来。他说如今因要买宗现货,等着银子凑用,故此来讨。」黄氏道:「目下年节又近了,该的债不计其数,你叫我到那里弄来还他?且留你哥哥过了年去。」印月道:「我已回过他,无奈他再三向我说,要买了货赶到张家湾过年,正月里要到临清去哩。他催过我几次,我不得不来说。当日奶奶亲口允他,今日还是奶奶自去回他。或者却不过情,留得他下来也未可知。」

黄氏只得同印月走到楼上,对进忠道:「向日承亲家的情,原说是不误行期的;不料他公公去久不回,十分难处。非是我话不准,还望亲家竟住几日,过了年再去罢。」进忠道:「刻下布账已清,众铺家算明,该尊府用钱四十二两,前亲家收过三十两,又零星付过十九两八钱,算多付了七两八钱,铺家都已算在我腹子内,那几两银子也不必说了。只是前日的借项,望亲母早些赐下,因这里有宗现货要买了去,明后日就打点起身,要赶到张家湾度岁,不然也不来催促亲母子,莫怪!」黄氏终是个女流,被他几句话定住了,没话回,脸涨得通红,好生难过。秋鸿便接口道:「舅舅且竟住一时,等奶奶去再作计较。」黄氏才起身下楼。秋鸿道:「也是为七爷的事借下来的,如今他连管也不管,人来催逼,他到不知往那里去了,带累奶奶受逼。」黄氏叹气道:「养出这样不长进的畜生,叫我也难处!」

正说话间,七官进来,黄氏道:「你到那里去的?没钱还人,也该设法留他,却叫我受逼。」七官道:「可是扯淡!有钱拿了还人,没钱也说不得受些气罢了。」黄氏气起来,骂道:「你这个坏畜生,不长进!惹下祸事来,借了人银子,反来说我?转是我做娘的贪嘴,大泼小用借下来的,你还说这样胡话!」七官犹自不逊,黄氏赶来打他,到被他推了一跌。黄氏坐在地下,气得大哭,七官早已去了。印月忙同秋鸿过来,扶进房去。晚上进忠又来讨信。黄氏无奈,次日只得着人去央邱先生并陈三官来说,才留下来过年。

隔了两三日,铎头卖了硝黄、纸张回来,就在隔壁门首收拾出一间门面,寻了个伙计,果然一夜做到三更,不来家宿。他们关上前门,任情取乐。这正是:

欺他良懦占他妻,乐事无端任所为。

堪恨狐群助奸党,不忧天遣与人非。

过了几日,正是人家祀灶之日,家家都来买炮竹,人人赞好,铎头越发有兴做。

原来此地经纪人家,本无田产蓄积,只靠客人养生,在客人到,便拿客人的钱使用,挪东补西,如米面酒肉杂货等物都赊来用,至节下还钱。侯家自少野出门后,没人照管,七官不会当家,便把各客人的用钱都零碎支用完了,故年终各欠账都来催讨。起初还是好说,到二十七八,众人急了,都坐着不肯去。后来见无人理他,大家便拥到内里来吵闹。七官躲了不见,那铎头人都知他是个呆子,也不去寻他,只有黄氏一人支持。到二十九,众人便发话道:「你家推没人在家,难道就赖去了么?你家撰了客人的钱不想还人,别人是父母的资本,若没钱,拿丫头婆娘来,也准得钱。」污言秽语都听不得。黄氏急得走头无路,没奈何,只得叫小女儿来,向印月要首饰、衣服当。印月道:「我来了二年,连布条儿也没见一个,做了多少衣服与我的,开了账来,一一查去。再不然,知道我有多少东西也说了拿来。」小如见他的话来的不好,就去了。黄氏无奈,急得大哭。他在里面哭,人在外边骂。

众人听见哭,有那知事的就出来了,看看天晚,还有几个坐着不去。秋鸿过来劝道:「奶奶且莫烦恼,少了钱,断没有抬人去的理,」黄氏道:「转是抬我去的好,骂的言语你可听得。今日虽去,明早又来叫骂了。怎受得这样气,不如寻个死到得耳根清净。」秋鸿道:「哭也没用,事宽即圆。」黄氏道:「明日到是年终了,再等到几时哩?像我这没脚蟹,坐在家里,怎么圆得来?」秋鸿道:「事已急了,不如再向舅舅借几两,过了年再处。」黄氏道:「前日借的没得还,被他说得没趣,怎好再向他开口?」秋鸿道:「他到不是个吝财的,前日因要买货回去才来催讨,奶奶再央娘去向他说,必有些的。」黄氏道:「不知你娘可肯说哩?」秋鸿道:「人家这样吵骂,娘难道不听见?我去请他来。」黄氏道:「缓些,你先去对你娘说过,再去请他,我就过来。」

秋鸿过来对印月说过,就走到楼上对进忠道:「娘请你说话哩。」进忠道:「说甚么?」秋鸿道:「被人骂急了,又来寻你,说不得再弄点与他救救急,大家好过年。」进忠道:「你的急还有得救,他的急却难救。」秋鸿劈面一掌道:「胡话!还不快走,走迟了,打你一百。」进忠被他拉进来,黄氏也在印月房内。印月道:「如今各店账吵闹,家内没出处,没奈何还要同哥哥再借几两,出年一总奉还。」进忠沉吟不语。黄氏道:「前欠未还,原难再借。只因逐日骂得听不得,故此又要求告亲家挪借。他前日有信来说,只在正月内必到家,一定加利奉还,再不至误亲家的行期。」秋鸿道:「奶奶也是没奈何,舅舅不要推手。」进忠道:「至亲间怎敢推托?只是元宵后我一准要起身的,要不要似前番误事方好。」印月道:「爹爹回来就清结的。」进忠道:「要多少?」黄氏道:「有五十两的账。」进忠道:「都要全还么?我有道理。」便点灯往楼上去了。黄氏对印月道:「你去代我催催,没日子了。」

印月叫秋鸿执灯,同到楼上,见进忠在灯下拣银子,印月便伏在桌上看,进忠拣了两锭,向印月道:「这银子可好?你要,拿了去耍子。」印月道:「甚么好东西,不要他。」秋鸿道:「银子若不好,奶奶到不急得哭了。」进忠道:「你专会伸脚起刁法儿耍哩,偏不把你。」秋鸿道:「我只是不要罢了。我若要,也不怕你不连包儿送来。」进忠道:「你就是个不打脸的强盗,一嘴也不放松。」印月笑道:「你吃了强盗甚么亏的?」进忠拣了半日,也与了秋鸿一锭,遂拣了三十两呈色银子,包好,递与印月道:「三十两。」印月道:「为人须为彻,把几两好的与人,这就像猪尿的银子,他们还不要哩。」进忠道:「此刻有了这银子还不要么?等我代他还,看他要不要。」印月袖了就走,进忠拦腰一抱,抱住道:「也不说个长短,怎么拿着就走?」印月笑道:「又不是我借的,说甚长短。」进忠道:「好呀,却不道『保人还钱』。」印月笑着分开手,下楼来将银子交与黄氏道:「这是三十两。」黄氏道:「三十不够呀!况且呈色又丑,如何彀打发?」印月道:「他说代我们开发哩。」

一夜过了。次日天才明,就有人来催讨,秋鸿把进忠送出去,关上角门,众人依然叫骂。进忠梳洗毕,下楼来对众人道:「舍亲不在家,列位历年都是寻过他钱的,今日怎么就破起言语来了?请到这里来,我有个商议。」众人便随他到楼下来。进忠道:「舍亲远出,他家中委实难处,列位就是抬人去也没钱。我因同他是亲,特来代他借得些须,只好与列位杀杀水气,若要多,万分不能。」众人乱嚷道:「等了这几日,怎么还说这没气力的话?推不在家,难道就不还罢?他也有儿子哩!」进忠道:「你们既如此说,请他你儿子要去,我就不管这闲事了。」站起身来就走。内中有几个老成知事的,拦住道:「相公,你请坐。你们不明道理,只是胡闹,如今侯家少了我们的钱,正没人担当,难得魏相公出来调停,你们反乱嚷起来。不成事体。」于是众人才把进忠围住,又怕他要走。进忠道:「列位若依我说,就请坐下来讲;如不依,听凭尊便。」众人道:「但凭分付罢了。」进忠道:「如今要说全无,也不能;若要多,却也没有,只好十分之二,余者等舍亲回来再清结。」众人道:「二分忒少了,先还八分罢。」进忠道:「不能,既列位如此说,再添一分,竟是三分。」众人还不依,讲了半日,才说定各还一半,余俟侯老回来再找。进忠进去,要出银子并账来,当众人算明了,共该二十八两四钱六分,众人也没奈何,只得拿去,尚余一两五钱四分,并账交与黄氏。

黄氏千恩万谢,感激不尽,说道:「还有迎春差事,每年要贴一两银子,也称了去罢。」秋鸿道:「只是没得过年了,怎处?」黄氏道:「还讲过年哩,没人吵骂就吃口水也是快活的。」少顷进忠又封了三两银子,进来送与黄氏道:「本当买些薄物送亲母,又恐不得用,薄敬奉送自备罢。」黄氏道:「岂有此理,才已承亲家情,怎敢再领赐?」秋鸿道:「舅舅送的,又不是外人,奶奶老实些收了罢。」黄氏谢了又谢,才收下去置备年事。

进忠同秋鸿出来,把预备下的果子、衣服、首饰等物送到印月房中。七官见人去了,也家来走跳,手中拿几张当票子,到楼上来道:「受这蛮奴才无限的气!」进忠道:「受谁的气?」七官道:「家里的几件衣服要抵出来,那蛮奴才死也不肯,嚷了半日。」进忠道:「衣服也是要的。」七官道:「没奈何,还要同你挪一肩哩。」进忠道:「要多少?」七官道:「共该四两七钱。」进忠道:「掇些赎去罢。」称了银子与他。黄氏知道,愈加感激,便把他当作祖宗一般。

到晚来,人家都烧纸关门守岁。怎见得除夕的光景?但是:

门悬柏叶,户换桃符。家家岁火照田蚕,处处春盘堆细果。儿童拍手,齐烧爆竹喜争先;老子点头,笑饮屠苏甘落后。戏班衣鲍老登筵,纪岁事椒花入颂。弹弦奏节入梅风,对局探钩传柏酒。气色空中渐改,容颜暗里相催。正是寒从一夜去,果然春逐五更回。

除夕,黄氏置酒在印月堂前,邀进忠守岁,烧松盆放炮竹。铎头取了许多炮竹烟火来放,果然好。饮至更深方散。进忠同七官出来,只得让印月同铎头睡了。人静后,秋鸿才到楼上来,与二人轮流取乐。正是:

明日春风又一年,高楼醉拥两婵娟。

有人独守孤帏冷,数遍更筹永不眠。

次日元旦,进忠起来各处拜了年,同七官终日到城隍庙看戏。刘道士加倍奉承。人见进忠慷慨爽利,与他交接的频多,逐日各家请春酒。吃了几日,又早元宵将近,蓟州没甚好灯。一日二人同邱先生闲步,见人挑了两盏纸灯卖,进忠买了挂在楼上,晚间点起来,买了些酒肴,请邱先生同元照等来饮酒。邱老道:「敝处没有好灯,我少年时在京师看灯,果然好。」进忠道:「京中灯除了内府的没有见过,就是灯市里并王侯家,也不过是些羊皮料丝夹纱珠灯而已,除此便无甚好的,总不如扬州的灯好,各色纸灯、包灯,果极精巧,世上有一件物事,他们便做出一盏灯来,却也奇巧。此时正是满城箫管,人山人海,鱼龙莫辨,那才叫做『一天皎月,十里香风』。」邱老道:「生在那里的人,真是有福的。」

到十三日,崔少华请了进忠同七官去看灯,也是几对羊皮料丝,皆是些粗货,蓟州人便以为奇,众人就十分夸赞,进忠也只得随声称好。呈秀在席间将小沈托在进忠身上,没奈何只得约他元宵小酌。至日请了几位斯文朋友来陪他,小沈唱曲、行令、猜拳,却也有些丰致。饮至三更散了,呈秀定叫留小沈陪进忠宿,进忠却不过,只得勉强留下住了一夜。次日送他二两银子,一方汗巾。

十六,置酒在内里,请黄氏并铎头夫妇。还剩了许多火药,进忠都买了来放。但见:

金菊焰高一丈,木樨细落奇葩。白纷纷雪炮打梨花,紫艳艳葡萄满架。金盏银台斗胜,流星赶月堪夸,鸳鸯出水浴睛沙,九龙旗明珠倒挂。

内中有几种异样的,七官道:「这几样是那里来的方子?」铎头道:「这是在京里遇见李子正,他从殷公公家传来的。」进忠道:「他在京里做甚么?」侯二道:「他在东厂殷公公家做主文,好不热闹。」进忠道:「我正想他,明日到京中看看他去。」大家开饮了半夜,把铎头灌醉了,听他们欢乐。正是有钱使得鬼推磨,那黄氏已是感激进忠不尽,又被他逐日小殷勤已买通了,不但不禁止他们,且跟在里面打诨凑趣。大家打成一片,毫无忌惮,不分昼夜,行坐不离,印月已被他们弄有孕了。那铎头虽然明知,而不敢言,只是把些酒食哄着他就罢了。正是: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

街坊邻舍都知些风声。到了正月尽间,侯老回来,黄氏将进忠的恩德说与侯老知道,也十分知感。过了些时,也渐渐知些风声,还是半信半疑。谁知人为色迷,遂不避嫌疑乱弄起来。

一日天初明,侯老便上楼来寻进忠说话,见他门儿半掩,不见动静,想是尚未起来。轻轻揭开他帐子一看,吃了一惊,原来印月同他一头睡着了。侯老也不惊醒他,到轻轻走下楼来,高声咳嗽了两声而去。二人惊醒了,慌忙起来,印月下楼进去,只见侯老在堂屋里乱嚷。见印月进来,便说道:「妇人家不在房里,外面去做甚么?」黄氏也起来了,听见嚷,过来道:「想是看他哥哥去的。」侯老道:「胡说。就是嫡亲兄妹也该避些嫌疑,这样胡行乱走的。」印月红涨了脸进来,也还不知被他看见。秋鸿听见嚷,忙出来看时,被侯老赶上,踢了两脚,骂道:「你这奴才在那里的,不跟着你娘?」黄氏道:「为甚事这样乱嚷乱骂的?」侯老道:「亏你做婆的,我不在家,就干出这样事来了!」黄氏才明白,悄语道:「事已如此,张扬出来也不好听,只看你儿子这般嘴脸,怎叫他不生心?你现欠他银子,传出去,人还说你没钱还他,拿这件事赖他的哩。如今惟有叫他们离开来罢了。」

侯老沉吟了一会道:「也是。」便叫秋鸿来说道:「你外婆病得狠哩,来接你娘的,叫他作速收拾回去看看。」秋鸿回到来对印月说了,见印月睡在床上,遂抽身到楼上。见七官与进忠对坐,便埋怨道:「你们做事也该放掩密些,怎么就都睡着了,使老爹看见,嚷闹了一场!亏奶奶劝住。如今要送娘去看外婆哩。」进忠听见,吓痴了,半日才说道:「这怎么好哩?」秋鸿道:「我们去后,你也难住了,不如快收拾,也到那里相会罢。」说毕去了。

进忠羞得置身无地,便打点行囊,去雇牲口,进来辞行,向侯老道:「外有亲家所借之项,今亲家初归,恐一时不便,我明早就要动身,改日再来领罢。」侯老也假意相留。次日早晨起身,辞了侯老夫妇,又来辞印月,印月不肯出见。这才是:

万种恩情一旦分,阳台去作不归云。

于今妾面羞君面,独倚薰笼拭泪痕。

进忠怏怏而别,对七官道:「兄可送我一程。」遂同上了牲口。心心念念,放不下可人。

行了一日,来到长店。那长店是个小去处,只有三五家饭店,都下满了,没处宿。走到尽头一家店,内有三间房,见一个戴方巾的人独坐。进忠来对店家道:「那一个相公到占了三间房去,我也无多行李,你去说声,叫他让一间与我们住住。」店家上去说了,那人道:「可是公差?」店家道:「不是,是两个客人。」那人道:「不是公差,就请进来。」进忠便出来,看看搬行李进来。那人便叫家人收拾,让出一间房来。进忠同七官上前,与那人见了礼,进忠道:「斗胆惊动相公,得罪了。」那人道:「岂敢!旅邸之中何妨,请坐。」三人坐下。那人见七官生得清秀,遂将言语调他。进忠道:「七兄陪相公坐着,我就来。」遂出去买了些肴馔来,问店家道:「可有好酒卖?」店家道:「止有稀熬子,相公们未必用得惯。」进忠来问那人,那人道:「随乡入乡罢。」进忠出来买了酒,分付店家置备,回来坐下,问道:「请教相公贵处?尊姓?」那人道:「贱姓陈,江西新喻人,在监。因这里蓟州道是舍亲,特来看他。」又问了进忠并七官乡贯姓名,对进忠道:「这侯兄是魏兄的甚么人?」进忠道:「是舍亲。」不一刻,店家摆上酒肴,陈监生谢扰过,三人共饮。那陈监生也是个风月中人,说到嫖赌上便津津有味,猜拳行令着实有趣,三人说做一个。

陈监生道:「我一向在京,只是顽耍,昨在蓟州衙门里住了二十多日,几乎闷死了。不意这里遇见二兄,豪爽之至,也是三生有幸。弟有个贱可在东院,也略通文墨,明日何不同二兄去耍耍。」进忠道:「东院里那一位?」陈监生道:「是刘素馨,乃鸳鸯叩的妹子。」进忠道:「定是妙的了,非佳人不可配才子,鸳鸯叩已是极标致的,如今也将有三十岁了。当日见他时才成人,不觉已十五六年了。」三人畅饮至更深,抵足而睡。次日至密云宿了。七官要辞回去,陈监生坚留不放,进忠道:「你就同到京中耍耍再回去罢,家去也无事。」三人又上牲口,进得京城。进忠道:「尊寓在那里?」陈监生道:「在监前。」进忠道:「我们权别,明早再来奉候。」陈临生道:「小寓房子颇宽,且又洁净,同到小寓住罢。」遂拉了去到下处,果然房屋宽大洁净。早有家人在内,各人卸下行李,洗了脸,取饭来吃了。

陈监生道:「天色尚早,院中耍耍去。」叫了三匹马来,着一个小厮跟随。进了东院,到刘家门首下马,进门来,静悄悄无人迎接。在厅上坐了一会,才有个丫头出来,认得陈监生,进去了一会才出来,请进去到大姑娘房里坐。三人走到房中坐下,到也帏幕整齐,琴书潇洒。丫头捧茶来吃了,妈儿出来拜了,道:「陈相公来得快呀!」陈监生道:「约定了素娘,怎好爽信。素娘怎么不见?」妈儿道:「他不在家。」陈监生道:「那里去了?」妈儿道:「周公子请去了。」陈监生道:「胡说!我原约他一个月,如今才二十四日,怎么就叫人请去了?」妈儿道:「不好说得。」

正在分辨,只见来了一个姊妹上前拜见,看时,正是鸳鸯叩。虽然年纪过时,那一段丰神体态犹自大方。拜罢坐下,陈监生道:「贵恙痊愈了?」鸳鸯叩道:「这几日才略好些,尚未复原。」陈监生道:「我原约令妹一个月,怎么就让人请法了?」鸳鸯叩道:「周兵科的公子先请他,未曾去,就把我父亲送到城上打了,差人押着,定要他,没奈何只得弄去了。」陈监生道:「去了几日了?」鸳鸯叩道:「去了十多日,也快回来了。」陈监生大不悦意。进忠道:「既是不久就回,老兄也不必动怒,小酌何如?」陈监生道:「有甚情趣!」鸳鸯叩笑道:「舍妹暂时不在家就不坐了,此后难道再不相会么?」陈监生被他说了,到不好意思起身。进忠遂取了一两银子与妈儿备酒。鸳鸯叩叫丫头铺下绒毡,看了一会牙牌。

陈监生起身小解,只见一个小厮,捧着两个朱漆篾丝小盒儿往后走。陈监生赶上去揭开看时,底下一盒是几个福寿同几十个青果,上一盒是鲜花。陈监生问道:「你是谁家的?」小厮道:「周大爷差来送与馨娘的。」陈监生让他走过,他便悄悄的随他走。那小厮穿过夹道花架边一个小门儿,那小厮轻敲了三下,里面便有人开门,陈监生走出来,也不题起,仍旧坐下看牌。少刻摆上酒来,饮了半日,陈监生推醉出席,闲步轻轻走过夹道,也向那小门上轻敲了三下,便有个丫头来开门。开开门来,见是陈监生,到吃了一惊。陈监生忙挤进去,转过花架,见素馨独坐焚香。素馨见了陈监生,便起身拜见,问道:「相公几时来的?」陈监生道:「才到,就来看你,我原约你一月,今何负心若此?恭喜你如今有了贵公子了。」素馨道:「再莫说起。我原非得已。那人粗恶之至,把我父亲送到城上打了,着人押着,定要来缠,不肯放我出去,终日如坐牢一般,你不要怪。」陈监生道:「我也不怪你,今日赦你出去走走。」素馨道:「怕他有人来看见。」陈监生道:「不到别处去,到你姐姐房中饮一杯何如?」素馨不好推却,只得携手出来。鸳鸯叩见了,甚觉没趣。素馨上前逐一拜见。看时,果然生得甚美,但见他:

窄窄弓鞋雅淡妆,恍如神女下高唐。

肤争瑞雪三分白,韵带梅花一段香。

素馨拜罢坐下,鸳鸯叩道:「那人可来?」素馨道:「今日不来。」鸳鸯叩道:「世上也没有似这样粗俗的,全无半点斯文气,请了姊妹就如自己妻子一般,又不肯撒漫,就笑得死个人,说的话令人听不得。」进忠道:「这样人可是作孽。」陈监生道:「禁声!莫惹他,可人儿怪!」素馨掩口而笑,起身奉了一巡酒,正开口要唱,忽听得外面一片嘈嚷之声,俱各停杯起视。只见丫头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道:「不好了,周大爷带人打进来了。」素馨忙往外走,只见周逢春带了十多个人打进来,竟奔素馨。素馨慌了,复跑进来。进忠恃着力大,忙上前挺身遮住,素馨便躲到床后。两个家人揪住陈监生就要打,进忠一声大喝,上前拍开手,把那人放倒,让陈监生同七官跑了。周逢春乱嚷,来寻素馨,因进忠力大挡住,人都不敢近身,众人便乱打家伙。鸳鸯叩忙上前分诉,被周逢春一把抓住去鬟,一手揪住衣领,向外边一摔,跌倒在花台边。只见他直挺挺的不动,众人忙上前看时,只见:

荆山玉损,沧海珠沉。血模糊额角皮开,声断续喉中痰涌。星眸紧闭,好似北溟龙女遇罡风;檀口无言,一似南海观音初入定。小园昨夜东风恶,吹折红梅满地横。

妈儿、丫头忙扶他起身,只见一口气不接,面皮渐渐转黄,呜呼哀哉了。妈儿等叫起苦来,忙去叫了地方来,将周逢春并一行人都锁了,带上城去。正是:

饶君焰焰熏天势,看尔忙忙怎得逃?

毕竟不知周公子等拿到城上,后来如何脱身?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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