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臣疾趋入房,那美男便躲入里房。见水夫人安坐微笑,知必有缘故,便放下心。先拜见老母,次与妻妾相见,五子及家人仆婢,内侍宫人,俱叩见过。素臣方问:「衣冠者何人?」
水夫人道:「一桩大喜事教你得知,衣冠者,乃汝同胞之妹也!」素臣惊喜道:「母亲并从未说生有妹子。」水夫人未及回言,那美男子已换了女装出见。素臣惊异道:「孩儿已在窦店见过,只觉面目熟识,因男女装饰不同,想不起就是像着孩儿;方才改了男装,竟与镜中所见自己面貌无二,却又忘记窦店所见之人。如今仍复女装,便忽记起。母亲说是同胞,自然胞妹无疑了。但从前如何相失,现在如何复得,请母亲细细指示。」
水夫人道:「此我从前出京,于车上动了胎气,落草即死之女也。连我也不知有此女在世,何况于汝?老身亦尝说过,但只说是死,不说是生。那年汝父放了广东学道,我已怀有重身,出京时,在车上颠播了一日,至夜,宿在窦店。三更时,腹中大痛,忙去唤了稳婆,收下生来,绝无声息,说是已死之女胎。汝父见我晕昏,忙着人去请医生,一心只顾着我,便急急赏了稳婆。文妪便把我一条旧绸裙包裹血孩,托那稳婆带去掩葬。我于五更方才苏醒,即匆匆上车。后来文妪说起,包裹时尚有一丝游气,只不知后来如何。我前日进京,复宿窦店。那稳婆他却认得我,我却不认得他。他因问我:『可是二十五年前,在此生产的一位文老夫人么?』我道:『正是。』他因说起血孩之事:『那年夫人命老妇去掩葬时,却得不死,老妇因抱转来送还夫人,夫人去已去了。后来有全各村的全先生见了,因爱他相貌,收回家去,取名遗珠。那全先生的娘子,却才生一位官官,故一体养大了,即配为夫妻。如今约有二十五六岁。现生一男一女,各皆三五岁光景。』我因命文虚接来,见彼面貌与汝无二,却也不疑。我即带进京来,与汝相会。」
素臣更喜得鼻涕眼泪俱出。水夫人因命遗珠见了素臣,遗珠腼腼腆腆,与素臣见过礼。然后素臣说起:「天子降恩,宠踰非礼,恩过其分,孩儿畏如烈火,竟不知何道可以消弭,望母亲训示?」水夫人道:「加官封赠,尚主荫子,我在宫中已知。太皇太后赐我凤轿一乘,龙头寿杖一根;皇太后赐我及媳妇冠帔各一袭,奁具各一副,皇后赐媳妇翟轿一乘,赐我与媳妇红绫行障二具,坐障一具,赐三姐碧油轿车一乘,大鹤羽掌扇二把;皇妃赐大姐冠帔一袭,翠轿一乘,行障二具,坐障一具。我不乘凤轿,把四角飞凤香圆宝盖彩结除去,已经谢恩。汝谢恩时,当更叩谢。媳妇及大姐、三姐,明日亦须至宫门叩谢。至汝能履盛美而恐惧,乃君子之道;但一味恐惧,便将成患得患失之鄙夫。汝遇明主,受此殊恩,当朝夕纳诲,启沃君心,夙夜靖共,勤劳王事,登斯民于三五,臻治术于唐、虞,此即持盈保泰之道,一切计较祸福之心,皆私心也!古来名臣,俱为明哲保身四字所误;慎勿走错路头,负上天笃生之意,辜圣主倚注之衷。君子有终身之忧,而无一朝之患,汝岂不闻之乎?」素臣如梦方醒,身心俱泰。跪地受教,赞叹不已。
素臣起来,即至东宅,去见兄嫂,与古心各叙别后之事,因进言道:「上皇、皇上两次赐爵,哥哥何尚服青衫?」古心道:「绝仕进以全性,你那年到浙江去,已尝言之,我岂食言而肥者乎?今日至京,尚未知皇上新命,故止投揭吏部,力辞庶常;明日当并力辞修撰之命也。」素臣乃不复言。
回至水夫人房中,已是二更,重令丫鬟等换蜡煮茗,与遗珠对坐而谈。先问遗珠家事,遗珠道:「全氏家传训蒙,至公公已五世矣。全各村百门俱姓全,俱守祖训,只读经书,不应举业,教学亦只教经书,不教举业。每节只放馆三日,年节十日,有一定限制。父子兄弟虽同在一门教授,若馆地各别,即终岁不相往来,无一刻荒误馆课。祖宗传下经书,百门奉为格式,注解精核简约,字画音韵,无一讹错。故凡系富贵之家,有训蒙子弟,无不向全各村求师,合村无一失馆之人,只不能分身去两家坐馆。生下子弟,幼时则父兄随带馆中读书,长大则出而教馆,无一别业,无一别图。妇女便只业纺织缝补,不习刺绣之事。男女俱衣布素,食蔬果,惟时节祭祀,才买鱼肉。用度既省,男得束修,女有丝布之利,家家饱暖,无一饥寒。涿州、良乡、房山、固安各州县,自缙神以及小康,并府吏胥徒之家,有曾读过书者,大半系全氏之徒。故全各村虽无一秀才、监生,而从不受人欺侮。其视状元、宰相,如浮云然。妹夫生性更是执拗,与妹子各别。妹子说:『男儿当以孔子为宗,特鸟兽不可与同群耳,己饥己溺,当存天下一家之心。』妹夫说:『乡邻有斗者,虽闭户可也!尘视轩冕,沮、溺丈人,真我同志!』因此夫妻虽敬爱不失,而所好不合,未能如鼓瑟琴也。」
素臣击节叹赏,暗忖:妹子颇有见识,亦通文义;妹夫亦出俗情之外,愈加欢喜。因道:「夫唱妇随,居室之正道。夫以好唱之,妇即以夫之所好随之;则夫妇之好合,而如鼓瑟琴之和矣。若好不合,则不和,不和则虽克竭敬爱,而貌合情离,与从夫之义悖矣,夫如好,非所好,违理蔑义,则当几谏,如子之事父母,感之以诚,谕之于道,委曲以匡救之;若但所见不同,无害于理,即当凛从夫之义,屈志以就之。故梁君有举案之妻,鲍子有挽鹿之妇,皆随夫唱,以垂令名。妹夫沮、溺之见,亦今之梁、鲍也;妹子何独执已见,而不从其所好耶?」
水夫人在床上说道:「汝兄之言是也,宜谨志之!」遗珠感悟受教。素臣复问其平日所读何书?翁夫名号?自己与子女年岁?遗珠道:「公公名守性,字真。妹夫名身,字抱愚。妹子今年二十六岁,与妹夫同庚。生一子一女,子隐儿,五岁,女遁儿,三岁。读过五经、四书、孝经、小学、列女传、小本古文,日记、故事、千家神童诗、武经七书,看过字汇、纲目、五子性理,俱是家中所有,训蒙所用者,此外便一无所知。」
素臣道:「读过之书,可能明白贯串?」遗珠道:「贯串固然不能,只明白也是自己想头,不知可是真正明白。」素臣因略叩以经书之义,问三十六宫,则云:「六子相交十八卦,一卦两宫,故曰三十六宫。」问虞书、尧典,则云:「二帝同典,四臣同谟;若依古文尚书,文气便截不住,隔不断。」问诗序真假,则云:「郑诗不应专刺郑忽;卫武公恐没这许多年纪;狡童更不似郑忽;小子亦难指厉王。」问夏时冠周月,则云:「就经文无冰,六月雨,十月雨雪、陨霜、杀菽等节,若非周月,恐时令不对,以书经十二月元祀例之,则即位应在子月;今称春,则夏时冠周月亦是。」问仲春大会男女,则云:「奔则为妾,奔字自然作不备礼讲了。恐会字亦当作会计会字讲,若作会合说,周公便非圣人,王政便成乱政。」问父母在,不许友以死,则云:「恐是战国时儒者之言;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读孝经一书便知。许友以死,直是乱道!」问论语大旨,则云:「圣人重学不重悟,学在求仁,仁以孝悌为本,忠信为主。」问大学大旨,则云:「诚意固然吃紧;若不格物致知,则意不可得而诚。」问中庸大旨,则云:「归宿在一诚字,诚须择执,执又须择学问思辨,与格物致知,同一求诚之要。中庸复指出人一己百。弗得弗措,尤为后学津梁。」问孟子大旨,则云:「孟子之功,在指出五性之端,使异端邪说,无从置喙。」问武经大旨,则云:「仁义礼智信五者,缺一不可;严字已包在礼字内,似属添出。但武经七书,不及孔子『临事而惧,好谋而成』八字;以七书只说得好谋而成,少却临事而俱一副本领也。」
素臣大惊,大喜道:「妹子真奇才异人也!愚兄博览群书,熟闻母训,始得一知半解。妹子读不多几部书,又无名师指示,自出灵心,独得真解,天分之高,孰与比伦?若不迷失在外,自幼即多读古书,受母亲训示,识见必高出愚兄多多矣!」遗珠道:「妹子闻人传说二哥事业,惊为天人,自恨身非男子,不能负笈相从,得开广志意;以妹子视二哥,真如培塿之于泰、华,沟洫之于江海耳!二哥怎反这般谬奖起来?」
水夫人道:「女儿学问虽远不及玉佳,而天分甚高,玉佳却非谬奖。孔子所以说:『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』女儿以后若能勤学好问,便不枉却聪明矣!」遗珠起立,裣衽受教。复问素臣道:「二哥说在窦店见过妹子,妹子从不轻出闺门,二哥从何处见来?」素臣笑道:「妹子说不出闺门,怎伏在道旁观看皇帝?我因百姓拥挤,恐误行期,又因上皇宠以非礼,故托病卧车。那日起身太早,把车子杂入宫人车后,春燕等女车之前,明明看见是妹子面貌,难道另有其人吗?」
遗珠太息道;「不出闺门四字,真是格言!」妹子自十岁以后,即知此四字,亦即守此四字。去冬被伯婆、叔婆们再三撺掇,说:「皇上过去,即清了道,没一个男人;俺门有屋在道旁,候皇帝过了,出去看一看皇妃、宫女,宫车过完,仍回屋去,有何妨碍?公公及妹夫,也说是千年一度的事,看看不妨。把妹子说活,才出来一看。谁知已被男人看见,岂不可羞?」
水夫人道:「广西之事,张顺等回来已知。京中及山东之事,文恩等也约略说过。你把延安之事,说与我知道。」素臣大概禀知。水夫人道:「半夜里,领二三十人,杀入延州城内,是临事而惧吗?女儿把八字分开,便非真解,非惧不能成,成字内,即有惧字。武经七书亦只讲得一谋字,尚遗却成字也。孙、吴诸人,何尝不成?然只算得侥幸,非圣人之我战则克。玉佳知谋而不知惧,亦只读得武经,不会读得论语也!后当切切戒之!」素臣跪受明训。遗珠亦爽然若失。水夫人道:「时已四鼓,可起去睡罢,五更尚须待漏谢恩,有话明日再说。」素臣答应起来,进里间歇息。遗珠亦关上纱窗,去陪水夫人睡觉。素臣喜得佳妹,睡梦中只顾笑醒转来。一连几醒,已是五更,忙忙的上舆入朝。
谢恩已毕,天子赐御制「四征不定万国来同」赋,复留至文华殿小宴。天子道:「闻生生新得令妹,太夫人胎教定是不凡,但未闻庭训,不识已通诗礼否?」素臣将夜间问答之言,述了一遍,道:「天分虽不甚高,却较臣为胜。」天子咋舌道:「古今无价之宝,聚于一门!前见诸郎,叹为难父难子;阅令兄辞宫揭,以为难兄难弟;今闻述令妹,又属难兄难弟矣!朕亦新得一妹,谨订与先生为妾,变可称难夫难妾!令妹则当延入宫中,教授皇后、皇妃及诸皇妹,如曹大家、宋若华等故事,先生其勿辞!」素臣战栗,奏辞赐婚。天子道:「上皇甚疑先生,若此姻不就,疑必更甚;朕实左右为难,望先生为朕屈,并为上皇屈!昔尧以二女妻舜,况朕妹非上皇所生,尚系郡主乎?已有旨令皇甫、东方二卿为媒,先生归第,禀命于太夫人可也。」
素臣见说到禀命,不敢再辞,宴毕归第,即禀知水夫人。水夫人道:「金相、始升已来说过,我亦力辞。始升进来,复苦切劝谏,也说是天子左右为难。媳妇们回来,又述太皇太后懿旨,说郡主贤教,力劝我作主,只得应允下了。皇上已定了二十日婚期,虽奉旨不必备礼,然仍当告庙亲迎,以尊天子,勿竟以妾待之。至汝妹之事,应由彼翁婿主之,汝为奏闻可也。」素臣见水夫人已允,无可奈何,只得去料理行聘之事。向吏部领了诰命。一面祭告祖先,并告赐婚之事。古心、素臣率领妻妹子侄,排班拜贺水夫人,仆婢等俱叩贺过。再是妹侄诸妾诸婢仆,叩贺素臣、田氏。璇姑先拜水夫人,次拜素臣、田氏,然后受素娥、湘灵、五子、三侄,婢仆的拜贺。遗珠亦向璇姑万福道喜。
是日,本府同居亲友,南边随来的云北父子来见,并道封赠赐婚之喜。发帖请大媒。内阁翰詹,五府六都等各堂上官拜贺,忙个不了。晚来仍欲宿水夫人房中,水夫人道:「婚期在二十,帝妹不可以妾礼待之,是夜即当成婚。汝与媳妇等相离已久,今夜当宿媳妇房中,以次轮过三姐,恰好凑着婚期,便于君臣之道,两无碍矣。」素臣依命,至田氏房中。略问龙儿学课,见其应对详明,暗忖:哥哥教法正当,此儿资性亦在中人以上。随口出一对道:
「吕蒙三日而刮鲁肃之目,初学须知!」
龙儿躬身答道:
「项橐八岁而为孔子之师,后生可畏;」
素臣笑道:
「口出大言,何尚伏枥垂衔,不吐骅骝之气?」
龙儿躬身应道:
「根生泰岳,因而干霄蔽日,独标松柏之奇。」
素臣道;「归德于父,这才不失为子者之道!因而对何尚,双关亦巧,此必三姐所教。」田氏道:「三妹闲着,就出对给孩子们对,弄得五个孩子,个个口舌利便;鳌儿小龙儿两岁,还更出尖哩!」素臣因复出一对,与麟儿道:
「有钱者,麟也;无钱者,牛也;汝其有钱之牛乎?」
麟儿应声成对道:
「踢斗者,魁乎?失斗者,鬼乎?儿乃踢斗之鬼也!」
素臣笑道:「黄口孩童,乃欲大魁天下乎?」麟儿还认作出对与他,即对道:「白衣宰相,何难再见吴中也!」素臣甚喜,各赐果饵。龙儿叩谢起来,拱立而食,投果核于壁角。麟儿叩谢素臣,并叩田氏,食果存核,即藏于怀。素臣训责龙儿道:「你比兄弟大了两岁,反不如彼之知礼!父母一也,止知谢父,不知谢母;君父一也,你读过五经,岂不知赐果怀核之礼乎?读而不行,犹勿读也!」龙儿跪地,满面发赤。素臣复加赏麟儿。
十七日,宿璇姑房中,见凤儿于灯下看历书,推算节气表,因出一对道:
「一百六日为寒食,须知寒食乃讹传;」
凤儿跪下说道:「便要求教父亲?」素臣道:「令你对对,怎把话来隔断?」那知凤儿接口说道:
「二十八宿非天行,请问天行之真度?」
素臣方知即是对对,并非求教寒食讹传典故,笑谓璇姑道:「不意反入小儿疑城,兼使我无可置辞。」因抱坐于膝,说道:「日月星辰有象,故有躔度可求;天惟积气,莫穷其高,焉知其度?儿亦求其可知者耳。」
十八日,轮着素娥,留云北父子进房小酌。素臣陪过大媒,因劝云北,不得不陪饮,便觉颇有醉意。云北辞出,素臣起送,见鹏儿在外间看书,问是何书。素娥道:「奴不许他看医书,偏要偷看。」素臣随口说道:
「徐长卿苦酒送云北,要见周公;」
鹏儿即对道:
「使君子牵牛望江南,欲求黄石。」
素臣道:「此儿乃知讽我乎?」送出房来,见院中雨湿,虎儿打滑,又随口道:
「狗毛雨落两三时,虎儿子细!」
鹏儿在后,应声而对道:
「羊角风高九万里,鹏子逍遥!」
素臣回房,谓素娥:「我志在攘斥异端,而此儿出语皆有老意,殊可怪也!」
十九日,至湘灵房中,见有驾山诗集,素臣大笑:「六岁小儿已起有别号,无怪今之成人矣!」随手揭看两页,问湘灵曾否润色。晴霞道:「是真本哩,小姐替他改削,他另誊一本,说真者是真,改者是改,不可混同。」因取过那一本,素臣对勘,暗忖:「改本固佳;真本亦大有心思,殊可畏也!」因见内抄录少陵秋兴八首,即随手指着第六首韵脚,限作「四征不庭万国来同」律诗一首,刻定烛痕,晴霞送上一副文房小具。鳌儿不慌不忙,拂笺濡墨,先写题,次写诗,须臾呈上。素臣与湘灵问答任公、任母、鸿儒、素文家常,未及说完,刻的烛痕,尚余十分之五。举目看时,是:
赋得四征不庭万国来同限少陵秋兴第六首原韵:□□尚父鹰扬四战功,普天深勒梦魂中;
蚩尤旗掩千年气,王会图成万国风;南北有心皆矢赤,东西无血更流红;书生空抱安边策,只谱歌诗颂我翁。
素臣笑道:「乳臭小儿亦称书生耶?」因田氏夸其出尖,遂以三光日月星绝对试之。鳌儿竭力搜索,不能成对,羞得面红颈赤。素臣因以东坡两对示之。鳌儿笑道:「孩儿要对得切当,专在天文地理上去思量,故想不出。若四始风雅颂可对;则六脉寸关尺,一牢牛羊豕,俱可对矣。再通融些,则一门公卿长,九章勾弦股,五府佥同督,六曹郎员主,九赋上中下,五音清平浊,六子长中少,百年幼壮老,俱可对矣。孩儿想来,只有六爻天地人可对,无奈平仄不调。九族父母妻,亦犯此病。若四德元亨利,可以取巧一时;则本朝无子男之爵,五等公侯伯亦可对矣。北方无入声,向北人可对四声平上去矣。吴无君,无大夫,向我们吴人。可对五音角徵羽矣。再牵扯些,则调谑没心肝人,可对五脏脾肺肾;调谑没面目人,可对五事言思听;调谑没黑白人,可对五色青黄赤矣。孩儿不信苏东坡是这样笨人,对出这样不切当的对来!」素臣道:「胡说!四始风雅颂,虽非天文,究是的对,如何可说他笨?」鳌儿道:「这对孩儿早便想着,因不切当,没敢说出来。」素臣笑谓湘灵:「杨修、孔融之早慧,今乃知其不诬!但我至七岁始学作诗,母亲犹以为戒;至属对则尤不讲求。汝乃汲汲导之,徒以诗对夸灶,无益也!」
二十日一早,鸾吹到京,见过水夫人,即请遗珠相见道:「女儿一到,即闻母亲新得了姐姐,女儿几乎喜杀!」水夫人道:「我因你临产,不得同行,非常记挂;方才知你路上平安,又生了男外孙,也是喜坏!小姐,快出来见了大小姐。」鸾吹道:「如今有了姐姐,女儿的行次,要改换了。」水夫人道:「我已定下了,不必更改。」因把合家称谓之法述知。
遗珠出来,对面平拜。田氏等陆续相见。鸾吹道:「母亲,怎姐姐相貌,竟与二哥无异?」秋香道:「前日小姐穿了太师爷的公服,还像得多哩!」遗珠脸涨通红,好生没趣。素臣进见,互相叫喜。鸾吹道:「二哥是重重叠叠的喜,也贺不得许多,请问那一件最喜!」素臣道:「诛逆靖乱,事关君国,拜爵追封,荣及祖父,庆幸之心,自应居最;但俱属意中之事。惟得妹乃意想所不到,故一时喜跃,迥出寻常。至于赐婚,则不特不敢喜,且忧惧之甚也!」水夫人道:「那晚宿在老身房中,至四更始睡,还只顾笑醒转来,可知他是喜极哩!」鸾吹点头称叹。
素臣赐婚,虽知郡主非上皇所生,却因天子主婚,宫中迎娶,仍以公主之礼待之。至晚,公服告庙,至内东门内,行亲迎礼。郡主升轿,素臣执雁,欲跪进于内使。内使宣旨辞跪,乃立授内使。欲再拜,复宣旨辞拜。乃先回,俟于府门。郡主轿至,素臣揭帘。因未立祠堂,同至影堂谒拜。内使宣旨,曳郡主拜毡后素臣一席。至寝室,内侍复宣旨,辞相向再拜礼,请素臣侧立,受郡主两拜。将就座,进馔合卺,内侍又宣旨,令素臣东北佥坐,郡主西坐。合卺毕,送入洞房,共效于飞。
一个堂堂宰相,蟒袍玉带有光辉。一个赫赫王姬,霞披翟冠多气色。一个能征惯战,铁铮铮阵上女将军;一个荡虏平苗,骨稜稜宇内奇男子。一个说灯光下看不清娇模样,似曾相识燕归来;一个说被窝中提不起旧根由,无可奈何花落去。一个说老皇帝团生作熟弄假成真,几回胆战魂惊,有甚心肠呼妹妹;一个说小阿奴覆雨翻云,兴妖作怪,一到天明日出,将何面目见婆婆。
次日五更,素臣先醒,在枕上看那郡主的姿容,越看越疑。悄悄的把帐子挂起,放进烛光。定眼细认,忽然想起,猛吃一惊。正是:
无情每遇多情女,知法偏为犯法人。
总评:
得妹之妙,总论详言之矣,然使相见时蹊径稍平,便减气色;情理稍碍,便入玄虚。今借改装入笔,而以秋香之大惊小怪,弄成牛鬼蛇神,已平添无限气色。至水夫人叙出原委,按之情理,丝毫无碍,使极奇之事,化为极平复,不入玄虚一路,方为绝世希有之文。
素臣承宠而惧,已是上等本领,而水夫人儆以「患得患失之鄙夫,」不特为长乐,老一辈人顶门下钉,兼为范少伯、张留侯指出一条坦平大道,使素臣疑惧尽释,归并一心,致君泽民,以成至治,真不愧女圣人之目也。古来名臣。俱为明哲保身四字所误,包括许多史事,垂为不朽格言,岂稗官家所能梦见。
全氏祖训固属有为而发,然能守此,便属天地间第一福人,真使状元宰相,如浮云之过太虚,无足稍垂一盼。作者于武陵源外,别开一境,夸我神游心赏,如醉如梦,文章之感人如是!
遗珠一女子,乃存已饥已溺之心,真不愧素臣之妹。而素臣即示以倡随之正道,亦是顶门一针。千古有才有志之女,鄙夷其夫,独行其意,甚或怨天尤人,憔悴放纵者,亟读此文数十百遍,痛悔前非,以图后效,庶不负作者垂教之苦心。
遗珠论经书,俱得大旨。周礼尤为独发之秘,「周公便非圣人,王政便成乱政」,真是铁案山招。
遗珠论武经,已是上等见识,不意水夫人之议论,更出天外也。「非惧不能成。成字内便有惧字,」子之所慎者,战。而曰:我战必克。有以夫?
五子皆会对对,恐嫌呆板,故用田氏「口舌便利」四字,以灵活之。而麟儿一对,一误认而对凤儿一对,鳌儿不成对,惟龙儿,鹏儿各两对,龙则先笑后赞,鹏则两俱疑怪,无一雷同。且四儿只对对,鳌儿并赋诗,四儿虽成对,多止于两,鳌儿虽不成对对,反至于十八。而其中或问学课,或赐果饵,或看医书历书,或拖入私亲小酌,或夹入丫环村语,种种灵活,何有呆板之病。
郡主赐婚,必猜是红豆矣,何乃越看越疑,玄之又玄,几乎玄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