丛沓藏书

第七回 颜仲清最工一字对 史南湘独出五言诗

话说子玉从会馆回来,将琴官的戏足足想了两日,以谓天下之美莫过于此。又将苏蕙芳、陆素兰、金漱芳、李玉林的色艺品评,都为绝顶。细细核来,蕙芳的神色尤胜于诸人,次则素兰可以匹敌。然较比琴官起来,毫厘之间终觉稍逊。又想:「琴官这个美貌,若不唱戏,天下人也不能瞻仰他,品题他,他也埋没了,所以使其堕劫梨园,以显造化游戏钟灵之意也未可知,故生了这个花王,又生得许多花相,如百花之辅牡丹。但好花供人赏玩不过一季,而人之颜色可以十年。惟人胜于花,则爱人之心,自然比爱花更当胜些。谁想天下人的眼界,竟能相同。我意史竹君、王庸庵等必有言过其实之处,如今看来,真还刻划不到,想必那些能诗能画之说,也是的确无疑了。」

便又想:「今日虽然见了琴官的戏,也未能稍通款曲,此后相逢,不知又在何日?但看他今日双波频注,似乎倒有缱纟卷之意。前此在车内掀帘凝望,又似非以陌上相逢看待,这也不知何故?」

便愈想愈不明白起来。想把前日所咏的《车中人》翻出看看,再添两首,便取了出来。忽见三四两首,挖去了两个字,心甚诧异,即问小丫鬟道:「这两日谁到这里来看我的书?」小丫鬟道:「前日太太请客,有一班少奶奶,还有王家的二姑娘,都进来闲逛。那些少奶奶,将少爷的行乐图看了半天,那二姑娘看少爷的书,其余没有人进来。我见二姑娘看书的时候,翻出一张纸来看了看、用指甲挖破一处,仍旧夹在书里。」又笑道:「前日我听得二姑娘雪儿说,孙家太太做媒,将二姑娘配了少爷了,将二姑娘配了少爷了,二姑娘还戴了太太一根簪子回去。」子玉似信不信的问道:「我不信,你敢是撒谎的?」

小丫鬟道:「我敢撒谎?我那天看着房没有敢走开,这是雪儿说的。只怕咱们家里人,都也知道。」子玉听了心内甚喜,猛想起这二表妹的容貌,也有些像琴官的模样,便将他们比较起来,不知谁好。又把挖去的字一想,恍然大悟:「谁知竟犯了他的讳,无意之间天然凑合,这也奇极了。他看了,当我必是有心想念他,心里定然怪我,这便怎样?我又无从与他分辩,这竟是个不白之冤。」继又想道:「既订了姻,就怪我也不妨。」

子玉复因琼华两个字,触动琴官,一意缠绵,怜香慕色之心,从此而起。

到了初九日,刘文泽又着人来邀了。子玉告票萱堂,更衣乘舆而去。

且说文泽所请的容颜仲清、王恂、史南湘已经到了,随后梅子玉、高品一同到门。家人引着走过大厅,到了花厅之旁垂花门进去,系石子砌成的一条甬道,两边都是太湖石叠成高高低低的假山,衬着参参差差的寒树。远远望去,却也有台有亭,布置得十分幽雅。转了两三个弯,过了一座石桥,甬路旁是一色的,都是绿竹,绕着一带红阑,迎面便是五间卷棚。颜仲清等都在廊下等候,刘文泽早已降阶迎接。高品、子玉上前,先与主人见了礼,然后大家见了叙齿,史南湘、高品是二十五岁,高品二月生日,月分长于南湘。颜仲清二十四,王恂二十三,子玉十八。文泽虽二十四岁,却是主人。大家依次入座,免不得叙几句寒温。内中惟子玉初次登堂,留心看时,只见正中悬着一块楠木刻的蓝字横额,上面刻着「倚剑眠琴之室」两旁楹帖是梳榔木的,刻着:茶烟乍起,鹤梦未醒,此中得少佳趣;松风徐来,山泉清听,何处更着点尘。

署款是「道生屈本立书」,书法古拙异常。下面一张大案,案上罗列着许多书籍。旁边摆着十二盆唐花,香气袭人,令人心醉。子玉看了,又想起琴言那日作戏光景,真是宝光夺人,香气沁骨,不觉有些模糊起来。忽听文泽道:「这屋子太敞,我们里面坐罢。」随同到东边,有书童揭起帘子,进去却是三间书房,中间玻璃窗隔作两层。从旁绕进,玻璃窗内又是两间套房。朝南窗内,即看得见外面。上悬着董香光写的「虚白」二宇,一幅倪云林的枯木竹石,两旁对联是:名教中有乐地,风月外无多谈。屋内正中间摆着一个汉白玉的长方盆,盆上刻着许多首诗,盆中满满的养着一盆水仙,此时花已半开。旁边盆内一大株绿萼白梅,有五尺余高,老干着花,尚皆未放。向窗一面,才有一两枝开的。

文泽因此屋中有地炕和暖,酒席即摆设在内。主人送了酒,大家坐下。

南湘道:「可惜今日没有叫几个人来。」文泽道:「我也打算叫的,因打听他们今日都在怡园送九作消寒会,连堂会里都没有一个去的,所以没有去叫,怕倒叫他们为难。南湘又道:「今日我们可为软红尘中,一时雅集。」仲清坐在高品肩下,高品即凑着仲清耳边轻轻的说了一句,仲清哑然失笑。众人问仲清道:「他说什么?」仲清向高品道:「我说罢。」高品摇了摇头。仲清道:「那第七字对得尤妙。」说着两人相视而笑。

南湘最是性急,便道:「你们说了,我情愿吃一杯。」高品道:「喝十杯再说。」文泽晓得南湘酒德平常,道:「我来讲和,三杯罢。」高品笑:「竹君三杯,诸公各饮一杯,赏识这句话。」

仲清道:「我是请教过的了,免饮。」高品笑道:「几时?」

仲清道:「真正你这张嘴,狗口里生不出象牙来。」南湘道:「快拿酒来喝了,等他说。」真个喝了三杯,其余也都喝了。

高品笑向仲清道:「你是请教过的,你说罢。」仲清笑着罚了高品一杯酒,道:「他说『虚白室里,三对鸡巴。」众人都不解。

文泽道:「这有何可笑?」南湘忽然想着,抚掌大笑道:「这促狭鬼,实在可恶,难为他实在对得敏捷。」子玉等悟着也都笑了,道:「雅字竟当他实字,真对得工稳。」文泽道:「卓兄,我出一对你对,却不许思索。如对得好,我吃三杯。对不出,罚十杯。不好,罚五杯。」高品道:「从来说出对容易,对对难。对不出三杯,对不好一杯,如何?」南湘道:「也要看上对出得难不难,你且说来。」文泽向子玉道:「要借重大名,就是『子玉人如玉』。」仲清道:「这倒不容易呢。」

一语未了,高品道:「我已对着了,你喝三杯。」文泽道:「你说。」南湘道:「如果对得好,我们还要公贺一杯。」高品笑道:「『卯金面是金』。何如?」王恂道:「卯金对于玉却是绝对。」南湘道:「就是『面是金』欠典切些。」高品道:「典虽不典,切却甚切。你没有见过中秋节,摊子摆的兔儿爷脸上,都是金的么?」说得哄堂大笑起来,文泽道:「你这刻薄鬼,连盟弟都骂起来了。」高品道:「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」主人只得照数领了,合席也各饮了一杯。

南湘道:「如此饮酒,罚来罚去,也觉无味。前日我们打了一天诗牌,却极有趣。瑶卿打成两首绝好的,可惜他们今日又在怡园。咱们何不再想一个新鲜酒令。」刘文泽道:「今日我们将那对诗的令,行一行罢。」子玉问道:「怎样对诗?」

仲清道:「这是极容易的,出令的把一句诗拆开了,一个个的说给人对,凑起来文义通的免饮,一字不连,罚一杯。往往闹出笑话来,最有趣的。」高品道:「就是对诗。主人先饮令杯。」

文泽饮毕,命人取了一块楠板,顺着衣衿开了姓,便道:「我先出对了。」写了个「中」字。众人想了一想:颜对了外,高对了后,梅对了上,史也对上,王对里。文泽又出了一个「凤」宇,颜对鸿,高对鸡,梅对鸾,史对鸦,王对乌。文泽又出一个「下」字,南湘道:「有卷先交,我对『归』字。」高品接着对「前」字,仲清、子玉同声对「来」字,王恂对「回」字,文泽一一写了。又道「扶」字,高抢对了「靠」字,史对了「送」字,颜对「寄」字,王对「驭」字,梅对「听」字。

文泽道「双」字,仲清对「孤」字,高品对「八」,子玉对「九」字,王恂道:「不好了,顺着数儿就是十罢。」南湘道:「是了,我这个字倒有些难下,也罢,对『三』字罢。」文泽道「辇」宇。南湘道:「我晓得一定是这句诗。」子玉抢对了一个「琴」字,王恂对了「车」字,南湘对了「船」宇,只有高品未对。文泽催道:「再迟要罚酒了。」高品笑了一笑,道「舟」宇,令官重新写起来,出的是「双凤云中扶辇下」。仲清对的是「孤鸿天外寄书来」。大家赞好。高品对的是「八鸡露后靠舟前」。大家一看忍不住都笑起来。文泽道:「这个实在不通得离奇了,没有一个字连的,也有难倒他的时候。大家公议该喝几杯?」南湘道:「就只舟前二字算连,其余实在不贯,五杯是断不能少的。」高品只管笑,也不辩,也不饮。主人道:「你到底怎样?」高品随凑着仲清耳边说了一句话,把仲清笑得出了席,走到外间屋内放声大笑,南湘不解,连忙出席来问仲清,仲清向他说了,那史南湘更拍着桌子狂笑。子玉等向高品问时,高品只是笑,说道:「你们且看完了大家的,再说不迟。」文泽道:「这罚酒是要喝的。」高品道:「自然。」

仲清拉着南湘进来,文泽道:「不晓得他又在那里捣些什么鬼。」南湘、仲清听了这句话,复又大笑,笑得眼泪直流。经小厮拧了手巾擦了,方才笑声稍祝再看子玉对的是「九驾天上听琴来」。大家赞道:「这句真对得字字稳惬,又在剑潭之上。」于是公贺了一杯。南湘对的是「三鸦水上送船归」。文泽道:「竹君此对,未免杂凑。」

南湘道:「你这试官,少所见而多所怪,要挖眼睛了。这才对得工呢。」子玉道:「真对得好。」文泽道:「这个我倒要请教请教。」子玉道:「三鸦水上一归人,是韩□的诗。」文泽恍然道:「可是《送襄垣王君归别墅》的诗?我记性真坏极了,该打,该打!」南湘道:「幸亏你还记得娘家,不然总要罚十杯酒的。」再看王恂对的是「十乌日里驭车回」。王恂道:「我的对坏了。」文绎道:「就是十乌二字不连。」高品道:「前舟又错了,日中有乌,尧时十日并出,难道不是十乌么?」

文泽道:「这却强词夺理,到底勉强些。」于是公论推子玉第一、南湘第二、仲清第三、王恂第四、高品居末,就依名次轮作考官。

文泽道:「还有卓然的罚酒未饮,刚才到底说什么,笑得这样。如果实在说得好,免罚何妨。」南湘道:「若说了,非但不能免罚,还要倍罚。」文泽道:「莫非又是糟蹋我么?」

仲清道:「然也。」文泽道:「只要糟蹋得有理,罚酒也可以少减。」高品道:「想来五杯是不能免的。若要再加,万万来不得了,只好不说罢。」文泽道:「不加就是了。」高品道:「把我的对句,倒转来念,你说好不好?」子玉同玉恂、文泽暗暗的念了一遍,都不觉鼓掌大笑起来,子玉笑得伏在桌上,王恂笑得靠着南湘,引得南湘、仲清又笑了一阵。

文泽道:「卓然将来死了,定坐拔舌地狱。」小厮斟了酒。

高品道:「五杯一口气喝,定要醉倒。还是与各人豁一拳,或者可以希冀。」随顺手一个个豁完,却也有输有赢。

各饮毕,子玉作令官,一个个出了四字,是「费影收肠」。

南湘对的是「惊声放胆」,王恂是「融香浣乳」,文泽是「翻么小舌」,仲清是「多仙散发」,独高品对得别致,是「除伊放粪」,大家看了已经发笑。子玉又出了一个「台」字,南湘道:「这句好生。」沉吟了一会,对了「馆」字,王恂对「屋」,文泽对「榭」,仲清对「岛」,高品道:「我住在宏济寺里,就对『寺』。」子玉又出了一个「鸾」字,南湘道:「这字更奇。」王恂先抢了一个「燕」字,仲清对了「鹤」字,南湘道:「不好。抢不过你们,我偏不用飞禽一门,对『鼠』字罢。」文泽道:「难道是影鸾不成。我这『么』字下,连个什么字好,也罢,『么』『鸟』二字是连的。」高品道:「你对『鸟』,我也对『鸟』。」子玉道:「『舞』字」。南湘道:「一定是『舞鸾』,只好对『射』字。」文泽抢对了「歌」字,王恂对了「华」字,仲清对了「瑶」字。高品道:「『巴』字好对么?」众人一齐笑道:「你只要肯吃酒,有什么对不得?」

子玉写出来,出的是「舞台收影费鸾肠」。南湘道:「哦,极眼前的诗句,都想不着了。」仲清道:「试官犹有所思乎?「子玉正写着南湘的对子,笑了一笑,没有答应。大家看南湘对的是「射馆放声惊鼠胆。」众人道:「对得很好。」高品道:「他是想天鹅肉吃,不要吓坏了。」南湘道:「搁着你这贫嘴,回来和你算帐。」再看王恂的是「华屋浣香融燕乳」。子玉已经连圈了。众人道:「这句融洽得很。」共贺了一杯。文泽道:「我是落第了。」众人看他对的是「歌馆小么含鸟舌」。

南湘道:「也讲得下去。」高品道:「歌馆内有小么是极连贯的,就是那小么儿太苦些。」南湘道:「为什么?」高品道:「又是鸟,又是舌头,分不清楚,那里含得了这些。想来对对的人,是含惯的。」文泽道:「狗屁胡说,你的『粪』对谅来也不见得高。」仲清对的是「瑶岛散仙多鹤发」。子玉已经夹圈了,众人同声称赞。南湘对王恂道:「只怕他抢了第一去了。」

子玉道:「文如其人,这两副对子,却很配他们两人。」高品道:「我的抹了罢,不必献丑了。」南湘道:「我记得他的是『巴寺放伊除鸟粪』。该死,该死,不晓得放些什么屁。」

文泽道:「阿弥陀佛,你会挖苦人,也有今日,你且讲讲,有一个字连的么?」子玉从新一看道:「两兄且不要糟蹋他,卓兄此对,也有道理在内。」南湘看一看,点点头道:「不差,这人实在坏极了。」文泽道:「难道还有点通气么?」南湘道:「可恶在不很不通。」高品只是笑着,一言不发。王恂走过仲清这边来,问道:「那『巴寺』二字,出在那里?」仲清道:「我记得戴叔伦诗有『望刹经巴寺』一句。」王恂道:「只要现成就可以。」文泽道:「下五字呢?」仲清道:「这里有《传灯录》么?」文泽令那识字的书童,从外间书架上取了书来。仲清翻出,只见上写着:「崔相公入寺,见鸟雀于佛头上放粪,乃问师曰:『鸟雀还有佛性也无?』师曰:『有。』崔云:『为什么向佛头上放粪?』师曰:『是伊为什么不向鹞子头上放?」仲清道:「据此看来,这句还说得过去。」文泽道:「究竟『放伊』两字难解,『鸟』字若换了『雀』字就好了。」

高品道:「我的『鸟』与『雀』总是一样,你的『鸟』字若换了『雀』字不好么?」文泽想了一想,却也有理。子玉就只取了仲清、王恂两副对句,其余文泽、高品罚了酒。

以下轮着南湘出令,出了一个「春」字,文泽对「夏」字,高品对「正」字。王恂道:「平对平使得么?」众人道:「使得,已经对过了。」王恂道「晨」字,仲清是「秋」字,子玉是「冬」字。南湘又出「月」字。高品道:「竹君的心思与众不同,这两字必定不连的,我对『阳』字。」王恂对「霜」,子玉对「雪」,仲清对「空」。文泽道:「管他连不连,我们只管对我们的。」对了「云」字。南湘出了一个「三」字,高品道:「何如,不是三月。就是三春,我们都对『一』字,总连得上的。」俱各依允。就是文泽道:「我偏不和你一样。对『半』字。」南湘又道「改」字,子玉道:「这字很奇,我对『敲』字。」文泽道:「我对『堆」字。」王恂是「丰」字,仲清是「盘」字,高品信口对了一个『伏』字,湘道:「『兔』字。你们对罢。」王恂道:「『貉』字。」仲清道:「鹰能制兔,我对『鹰』字。」子玉道:「骑着驴子放鹰,想来是没有的,且借他来对对,就是『驴』字。」文泽道:「我『乌』字。」高品道:「我就是『龟』字。」文泽道:「原来如此,失敬,失敬。」众人哗然大笑。南湘道:「这是你自画供招,以后尊名竟改作高龟何如?」高品自知失口,缩不转来,便道:「这两字杜撰,不如转赠吾兄。史龟二字,本是古人名,最典雅的。」文泽道:「你听卓然这张嘴,自己落了便宜,又移到别人身上去了。」大家笑了一回,静听南湘出对。

南湘只管吃菜,总不出声。文泽道:「你怎么不出对了?」

南湘笑道:「卷子已经交完了,还要题目么?我是一顺出的『春月三改兔』五字,内中前舟的『夏云半堆乌』,『乌』字原也借对得好。然凭文取之,究不若剑潭的『秋空一盘鹰』浑脱,还该让他第一。庾香的『冬雪一敲驴』,庸庵的『晨霜一丰貂』,都对得很工。最不好的是卓然的『正阳一伏龟』,这『正阳』二字如何加得上?」高品笑问文泽道:「贵处是那里?」

文泽道:「你这狗头,实在恨不死人,你还想翻供么?」大家想想高品的话,又笑得了不得。原来文泽正是河南正阳县人,刚刚合着这句对,你道巧不巧。文泽又灌了他一大杯酒,方出了气。

以下仲清做令官,一个个字出的对是「丝发白日如新」六字,高品属的是「签毛朱天入长」。子玉对的是「镜颜华年对好。」南湘是「竹唇朱声吹慢。」王恂是「剪衣乌时试拂」。

文泽是「草麻黄朝起视」。仲清写出上联是「白发如丝日日新」。

把文泽的「黄麻起草朝朝视」取了第一,子玉的「华颜对镜年年好」取了第二,南湘的「朱唇吹竹声声慢」夹圈了,取了第三。大家都道:「这两副对都好,似乎竹君的较胜。令官甲乙,似不甚公。」仲清道:「这两本卷子都好,是不用说的。

面子上看去竹君的『竹』对『丝』,『朱唇』对『白发』,工巧极矣,『声声慢』又暗藏曲牌名,似乎在庾香之上,我所以把他夹圈了。但上对即是一字字拆开,必得一字字恰对方好。

庾香以『年』对『日』最妥,竹君以『声』对『日』,就不很对,假使『日』字不是叠用。或者竟是『白日』,那『朱声』就讲不去了,到底不及庾香的稳当,而且句子大方,不落纤巧,诸公以为然否?」几句话说得众人很服。南湘向来不肯让人,此时亦甚首肯。高品道:「然则我以『天』对『日』,比庾香的更好,为什么又不取我的呢?」仲清道:「等我写出来,你讲给我听。」先写王恂的是「乌衣试剪时时拂」。众人道:「这句也自然得很。」仲清道:「这回考试,除了卓然,原是一榜尽赐及第的。」高品笑道:「留心眼睛,我这本卷子是打不得的。」仲清写出看时,是「朱毛入笠天天长」。仲清用笔叉了几叉,大家看了笑得不亦乐乎。南湘忍着笑道:「他这用的古典我晓得了。当初红毛国王把大人国伐灭,占了他的江山。

那大人国中有座笠城,就是国王建都之所。红毛国王进了这城,住了两日觉得浑身肿胀,一天长似一天起来。想来用的这个古典了。」说着放声大笑。王恂似信不信的问道:「后来呢?」

南湘笑道:「这古典甚长,只说够他对的就是了。」文泽问道:「在什么书上?」仲清道:「《史氏外编》。」王恂、文泽才明白过来,复又笑声大作。高品道:「你们混说乱道,难道《四子书》都记不得?这就是《孟子》所说一毛不拔、追豚入笠之扬朱,所以谓之『朱毛入笠』。这才算得用古入化呢。」

仲清道:「那『天天长』三字怎讲?」高品道:「你这试官真是糊涂,他既是一毛不拔,自然天天长了。」众人听了,这一阵笑,若不是房屋深邃,只怕街上行路的也听见。主人罚了高品三杯酒。

然后王恂作令官,出的是「香尽南人消国美。」文泽对的是」曲多东妓谱山名」。仲清对的是「赋难东士炼都学」。高品对的是「斗长西圣驾方齐」。

众人留心高品对的,一个个都是平正通达的字。文泽道:「此番卓然大概要取第一了,字字对得很稳。」子玉对的是「情深西旦感昆名」。南湘的是」图多西士画名园」。一一对毕,王恂写出出句,是「香销南国美人颈。文泽对的是「曲谱东山名妓多。」仲清是「赋炼东都学士难」。高品是「斗驾西方齐圣长」。子玉是「情感西昆名旦深」。南湘是「图画西园名士多。」王恂道:「这第一不消说是竹君了。庾香『名旦』二字不典,不及剑潭的浑成,只怕第二是他。前舟次之。卓兄这句,我实在不懂,若有典故在内,不妨说明,不要批屈了你的。」

高品道:「我没有见过主考阅文要请教士子。典故却有,若告诉了你,只说我通关节中的了。」仲清道:「他这典故,出在东土大唐。」高品道:「剑潭是主考至亲,倒应回避,不许乱说。」原来王恂却没有看过《西游记》,只管呆呆的看着粉板。南湘正在喝酒,忽见高品用手搭着凉篷。

向王恂一望,忍不住笑将出来,酒咽不及喷了出来,还咳嗽不已,引得合席都笑。南湘向王恂道:「等我笑完了,说《西游记》给你听。」文泽接着说道:「就是齐天大圣,送唐僧往西天取经的典故。」王恂恍然大悟道:「岂有此理,就是如此,那『斗驾』及『长』字总连不上。」南湘笑道:「你不晓得,孙行者驾起筋斗云,就是十万八千里,这路还不长么?」

主人要罚高品的酒,高品再三央求,喝了一杯。

末了是高品出令。高品一口气说了六个字,是「千里言召禾口」。仲清想道:「通共只有七个字,他一说就是六个,难道不怕人想着么?必是用拆宇法来混人」。便道:「你这六个字可是『重诏和』三字么?若不说明。我们就罢考了。」高品被他猜着,只得笑嘻嘻的点点头。子玉对了『卓言贯』三字,南湘对了「品阳长」三字,王恂对了「一龄庆」三字,文泽对了「品奸动」三字,仲清对了「管毫定」三字。高品又一连出了四字是「九喜气凤」。

仲清道:「这倒不是拆字的,我就对『一高标兔』。」文泽道:「我就对『一欢心鸡』。」王恂道:「我对『第长年龟』。」

子玉对了『超元精人』,南湘对了「一精神龙。」高品背着人写了上联,搁着笔,把大众的看了一回,鼻子里笑了一笑,就用纸蘸着酒,把粉板上的字一齐擦了。众人都诧异道:「这又奇了,难道一卷都没有好的么?」南湘道:「不是,不是,如果不好,他必定写出来把人取笑了。我想想他出的那几个字,凑起来看是一句什么。」仲清道:「他写的时候,我瞧见起头是『风诏』两个字。」子玉想了想道:「莫非『凤诏九重和喜气』这句诗?」南湘道:「一点不错。」高品道:「不是,不是。」仲清道:「我们且各自记出对句来,就明白了。」

子玉道:「我的『人言超卓贯元精』这句却不见好,也没有什么不通。」南湘道:「他是因他号卓然,这『卓贵元精』,因他受不住的原故。」仲清道:「我的是『兔毫一管定高标』,必定因『兔高』二字,犯了他的讳。」王恂道:「我记得是龟龄第一庆长年。」南湘道:「好对,好对,第一定了,这又为什么?」文泽道:「你不见他巍然首座么。」南湘点点头,道:「我的对更明明指着他了。」众人问是为什么?南湘道:「龙阳一品长精神。」文泽道:「我的更说穿了,是『鸡奸一品动欢心。』这也奇怪,为什么牵名道姓,都骂起他来?」南湘道:「这也是天理昭彰,嘴头刻薄的报应。」高品道:「你们瞎猜些什么,我的上对并不是这样,因为你们对的都不通,不出你们的丑就罢了,难道一定要献丑么?」众人道:「我们下场的人,是不怕丑的,只管说。」高品手指着钟上道:「你们看什么时候了,还不吃饭么?」众人看时,已是亥正二刻多了。文泽道:「到底是不是?你说了我们吃饭。」高品道:「就算是的,我落点便宜何如?」于是大家吃饭,洗漱毕,因夜色已深,告辞出来。

子玉一面走着,向主人道:「这园子点缀得很幽雅。」文泽道:「这算什么园子,不及徐度香怡园十分之一,几时我同你去逛逛。」这里宾主二人讲着,那高品对仲清道:「你可晓得京里又来了一个精品么?」仲清笑道:「想是高品的弟兄。」

高品道:「这人却也可以做得我的弟兄,闻他也是南京人,现寓在宠济寺内,却没有与他往来。看他人甚风雅,而光景很阔。你可晓得是什么人?」仲清道:「这又奇了,你们同在庙里倒不认得,来问我。」说着已到门口,各人上车分路而回。

此一番诸名士雅集,却有两个俗子苦中作乐,要穷有趣,却讨没趣的事。

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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